二十八 “革命夫妻” 0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2:24:11

依拉娟见刘强不听自己的劝告,便乘天色微明,独自向山坡下奔去。这是她故乡的土地。她熟门熟路,急急奔走,不久便来到了边境上的那条小河边。这时,天刚蒙蒙亮。柔雾在清澈湍急的江上飘荡;通向彼岸的竹桥,在雾里勾画出墨线般黑沉沉的轮廓。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知道最好是要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对岸去,这样不但凉快,而且天一大亮竹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就会多起来,若是碰见寨子里的熟人就麻烦了。

因为心急,她只顾低了头急急赶路;刚要跨上竹桥,忽听一声吆喝,吓得她一哆嗦,以为被认出来了;可抬头望去,吆喝的却是个陌生人,臂上戴着红箍,头上扣着军帽,一副汉人打扮。

“不许过去!”那人操着生硬的傣语,手里还拖着杆枪,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依拉娟知道:文化大革命前,这竹桥是随便过的。这边的人背着水果蔬菜、漂亮的手织花裙到那边去卖;那边的人也带了香粉、口红等七零八碎的东西到这里来卖;文革开始后,竹桥上白天会有民兵盘查过往行人,但现在一清早怎么就有人站岗了?

她怀疑这家伙是专门来拦截她的,所以一低头,转身就往回跑。

奇怪的是那人并没有来追她,却在她身后哇哇喊了一阵子傣话夹着汉语。依拉娟上过学,听得懂他喊的一些名词,像“创建政治边防”、“支援世界革命”什么的,但到底怎么回事,她还是有些迷糊。

不管怎么说,没给抓起来总还算运气,依拉娟钻进坡地的灌木丛,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息着。

太阳升起来了,灌木丛里越来越热。她走了出来,沿着这条狭窄但又陡峭的界河岸朝前走去,钻进了一片榕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有一株榕树——一株古老的榕树垂下的气根像柱子一样插进了泥土,插得那么深那么狠,全没了原本在空中被风吹拂时的那份飘逸与洒脱。于是气根变成了真正的根,坚定不移地繁衍出一棵新的树,而新的树又繁衍出更多的新树,就如人类的仇恨一样生生不已、蓬蓬勃勃,终于长成了这蔚然壮观的一片树林。

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来说,如果没有爱来支撑起生活的全部,那么只有靠恨来支撑了。仇恨可以给人力量,给人智慧,给人面对绝境时的能量和义无返顾的的坚韧。总之它给人的力量简直跟“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依拉娟靠在一棵老榕树的气根上。这里地势较高,榕树茂盛的枝叶摇摇曳曳,为她挡住了头顶上刚刚升起的烈日,也遮掩了她小小的身躯。在这里她可以看见竹桥上的情形,桥上的人却看不见她。她发现竹桥跟前确实行人很少。偶然有谁走到这里,马上就会被桥上荷枪实弹的守卫者给轰走。

看来边境是真的给封锁住了。要想到那边去,变成鱼都不行——河岸上也不时有持枪的民兵来回巡逻。

依拉娟一时间没了主意。怎么办呢?无论如何她得过去啊!她的小玉香在那边,那可是她的命!也是丈夫的命令!

一时想不出办法,她藏身在树影里,头枕着坚硬的榕树根,打算小憩一会。可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摇摇头,睁开了眼睛,在浓绿宽大的枝叶间隙,阳光宛如亮闪闪的水花,使她目眩心烦。她躺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见周围无人,便走出树丛,想找找有什么可以偷跑到对岸去的机会。烈日如火泼洒下来,没走几步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她也明白,这么走很危险,要是被前面桥上的哨兵远远望见就会起疑心。可是她已经不能自已。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拨开一片片肥大的芭蕉叶,漫无目的却向着一个命定的目标走去——突然她看见岸边一片茂盛的毛竹林旁边正站着他——那个把她从地道里背出来、尔后又一路将她背到此地的好心的年轻人。她又惊又喜,张口就要喊叫,可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知他的姓名!

她微微愣了一下,捂起嘴巴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知道此刻大喊大叫是愚蠢的。于是她弯下腰,轻轻撩起筒裙的下摆,一溜烟朝他奔去。奔到他面前,依拉娟忍不住叫了一声音:“岩龙!”

“岩龙”不光是她丈夫的名字,也是傣语里兄弟的意思。这会儿,她觉得他真是她的一个小兄弟。

他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不知道是汗是泪还是水,定定地望着依拉娟。

“你叫我岩龙?”他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是一口傣语说得很顺畅,连依拉娟也疑惑,仿佛现在她碰见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好,我就是你的岩龙!”突然他自信而快乐地叫了一声,白白的牙齿一闪,笑容里还有几分孩子气。他也不问依拉娟为什么还没有到对岸去,只是伸手朝那遥遥可见的竹桥指了指。依拉娟会意地点点头。于是再一次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忽然有了一种来自对方的互相支撑的力量。

灼热的阳光像丝绸一样在天空中颤动,透过令人窒息的大气的热浪,可看见对岸绿沉沉的林莽,如海市蜃楼般矗立于山坡之上。依拉娟虽然感到热得呼吸艰难,但是心里却有了主意。“来,你跟我来!”她像母亲召唤迷途的孩子一样召唤刘强,非常担心这样的天气会使他中暑。

依拉娟带刘强来,到了她刚才休息的那丛榕树下:“我们在这里休息,待到了晚上再设法过去。”说着,她自己去采了一些野芭蕉,又拗了几株扁担藤。那扁担藤用力折断,会有清凉的水溢出。刘强惊讶这个傣族女人的生存能力,于是对于目前的处境,有了逐渐镇定的期盼。

的确,机遇是随着夜幕一起降临的。黄昏时分,从对岸过来了一群缅甸人。拨开老榕树茂密的枝叶和飘荡的气根,刘强压低了嗓门对依拉娟说:“看,看他们的背篓!”

那些“老缅”人人背着个背篓,衣着打扮跟这边寨里的人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刘强却兴致勃勃地说:“他们的背篓都是空的。我看他们一定是那边的人民军游击队,到这边来运给养的,等一会肯定还要回去。”

果然不出刘强的预料,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桥头上又热闹起来,那些人的空背篓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他们背着沉甸甸的背篓,络绎不绝地上了桥。这时,刘强和依拉娟便当机立断地走了过去,混进了那支队伍。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竟然如此顺利,两人便随着队伍过了桥,也没有人来盘问他们。过桥以后,刘强立刻与依拉娟走上了一条岔道,离开了那些背东西的人。开始他们走得不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当确定距离已经拉开,便狂奔了起来。可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喊声:“站住!站住!”接着就有纷沓追来的脚步声,呼啸的枪声也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又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从侧面包抄过来。刘强晓得跑不掉了,就干脆拉着依拉娟站定下来。

“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要往那边跑?”为首的一个用枪抵住了刘强的背脊。

“跑?我们起先并没有跑呀。可你们追过来,我们就只好跑了。”刘强眨眨眼,作出一副迷迷糊糊无辜的样子。

“哼,你还要狡辩!你往那边跑,不是想逃出我们的根据地,到敌人……”另外一个插嘴,可话没说完,就被那个持枪的制止了:“说,你们到那边去做什么?”

“哦,去看她妹妹嘛。”刘强指着依拉娟,信口胡诌,没有一丝慌乱。

“什么姐姐妹妹的。”持枪的人满腹狐疑,“在哪个寨子?”

“等弄寨!”刘强脱口而出。

奇怪的是,听刘强脱口说出这个寨名时,依拉娟的心“咚咚”跳了几跳。她觉得这个寨名好熟悉,熟悉得好像真有个妹妹生活在那儿似的。想一想,竟恍然,啊,天神英帕雅在上,她玉哨妹妹的父母不就是在等弄吗?

也许这几个人搞不清什么等弄寨,也就不再追问,却有人打起手电照依拉娟:“她是你什么人?”

刘强愣了一下,由于刚才的信口开河,这一刻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当然,她是我老婆啦!”

“你老婆?”有人怪怪地笑起来,“是你妈还差不多吧。对不起,在没有证明你们不是政府的奸细之前,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由分说地,一条臭哄哄的黑布条一下子就蒙上了刘强和依拉娟的眼睛,两人被拉着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至少有半个多小时吧,蒙着的布被拉下来,两人揉着酸麻的眼睛,只见月光清朗,如一支摸不着的妙笔,把周围一些陌生的峰峦、山崖的峭壁和参差的树木,勾画得有浓有淡,有疏有密。一条不宽的河,自脚下不远处奔涌而过,水色发蓝,石头上溅起的浪花雪白。与河遥遥相对的是一片毛竹林,“营房”遍布其间——也就是就地取材用毛竹搭成的竹楼而已,不过间间相连成一长排。营房的前面,有幢二层的红瓦砖楼,楼前面有持枪的岗哨,也许是“司令部”吧。

刘强和依拉娟被带进楼里。一个身着黄军装的长官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押刘强他们来的两个人跟他用当地的克钦话嘀咕了一番。“长官”的脸上现出了严厉的神色,神气凌人地操起傣语,开始了审问。问题都是刚才问过的,刘强不急不躁,把刚才答的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不经意间又带出了一句,说自己是对面寨子的民兵连长。

“什么寨?”

“芒果寨。”

这么一来,那长官反而警觉了,拧着两道浓眉问:“既然是对面来的,那么你说说我们是谁?”

“缅共人民军游击队。”刘强不假思索。

对方略作停顿,眼珠一转,忽然又问:“你们支持缅共的哪一派?”

“我们当然支持高举革命红旗的白旗派了!”刘强斩钉截铁地说,“那红旗可是老修。”

“你是民兵连长,你们民兵平时都干些什么?”那长官又问。

“关于我们的具体工作,不能随便说,这是纪律。不过,我们的口号是可以告诉你的,那就是‘创建政治边防’、‘备战备荒为人民’;还有‘反修防修,支援世界革命’——包括你们。”这滔滔不绝的回答,很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口气。那审问的人终于收敛了气焰,脸上的气色好看多了,让人搬了凳子给刘强坐,还拿出香烟点着了请刘强吸。

刘强接过烟,却吸也没吸就把火给掐灭了。

“长官”的脸上颇不自在,突然指着依拉娟问:“她是你什么人?”

刘强很沉着:“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她是我老婆。”

“民兵连长会有这样的老婆?”那“长官”想笑又似乎不敢笑,“你这么年轻英俊,怎么娶了个姑妈样的当老婆?而且她怎么穿得这么破?”

“你们不晓得,我的老婆可是寨子里最革命的女人。她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呢。”刘强振振有词地说,“为了斗私批修,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她把好衣服都压在箱子底了。你们别看她穿得破,她到州里去讲用,穿的也是这一身,州里领导还给她戴大红花哩!你们搞革命是为穷人、为无产阶级,还是为富人、为资产阶级?穷有什么不好?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卑贱者最聪明嘛……这样的革命道理难道你们不懂?看来,你们马列主义的理论修养还不够,还需要加强政治学习,认真改造思想。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看法就是不一样。资产阶级看人只看外表,以为年轻、漂亮才是美;我们无产阶级则注重内在,出身好,思想好,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

说着他深深地望了依拉娟一眼,好像是对自己妻子深情的一瞥,实则是一个暗示。依拉娟也算是机灵,接过他的话也说:“玉香他阿爸,我们看过妹妹,还要早些回去,不能耽误家里的革命工作啊!”她离开寨子比较久了,上级的最新指示知道得不多,新名词也讲不上来多少,所以不敢多说。尽管如此,这对“夫妻”一唱一和,也让这帮革命的游击队员一愣一愣的,信又不是,不信又不是。于是他们就用克钦语低低嘀咕了起来:“我还是怀疑他们不是夫妻。”

“不是就麻烦了,也许是那边被批斗的四类分子,假扮夫妻逃出来。这样的话就要把他们送回去!”

“万一是真的呢,和对面革命老大哥的关系搞坏了可不好啊!”

“真的假的,把他们关在一起过一夜看看……”

于是,他们客气地招待刘强和依拉娟吃了一顿饭,然后又把他们带进一个房间。房间虽然简陋,可桌、椅、床一应俱全。不大的木板床上铺着干净的席子,放着崭新的被单,甚至还挂着一顶蚊帐呢。这对于多少天来风餐露宿的依拉娟来说,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了。

当他们走进房间时,一个士兵提了两桶水进来,说是请他们洗澡。

刘强和依拉娟面面相觑:这也太过殷勤了。外面就是河,还用在屋里洗呀?显然是别有用心。

依拉娟看出刘强的尴尬,低下头说:“要不你先洗,我出去一下。”

“不,”刘强一把拉住依拉娟,压低了嗓门,凑在她耳边说:“千万别出去,他们是要看我们是不是真夫妻呢。”

依拉娟被刘强拉得一个趔趄,像喝醉了酒似的,几乎栽在他的怀里,心也加速狂跳起来,但她还是稳住自己,伸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悄声说:“好,我不出去了。你洗吧,我不看。”

说过这句话之后,她却并没有转过身去。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刘强,目光迷迷蒙蒙。刘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偏过脸去,忽然从窗帘的缝隙中发现,外面有幽黑的亮点在闪烁——一个人的眼睛!

“你这婆娘,怎么愣站着不动,快给我倒水呀!”刘强立刻高声吆喝起来。

依拉娟会意,也愉快地应了一声:“哎——”马上动手把桶里的水倒进木盆里,然后走上去伸手欲替刘强解开上衣的纽扣。她做得那么温柔、自然,俨然一个妻子的样子。

刘强却难堪了。因为他不能拒绝这双粗糙的热乎乎的手,他从心底为她的表演叫好;可是他又不愿让她碰自己,因为他的衣服里面还藏着那块宝贝魔石啊!

事不宜迟,就在依拉娟的双手刚触及他衣领的时候,他迅速扭过头去,一转身就把衣服脱了,然后把它卷成一团,塞到了床上。

那魔石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衣服里面了,刘强的心算是暂时放了下来;可依拉娟却不安起来,心想这个小岩龙,也太害羞了,连身上的衣服都不让她碰,还装什么夫妻呢?

可是此刻赤露着上身的刘强倒显得坦然起来。他站在木盆边上,目光里含着一丝天真的笑意,从容地卸去了身上最后的遮蔽。依拉娟被他这种从容所感染,便也大大方方地抬头打量起来。这一打量,竟让她惊得合不拢嘴。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躯体可以是这样白皙精美。他那裸露的身子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一点臃肿多余的部分,简直就是天神英帕雅亲手塑成的杰作——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以健与美的标准勾画出了人体迷人的曲线。情不自禁地,依拉娟向他伸出了双手。依拉娟的手停留在他的手臂上,那儿有两块漂亮的肌肉,像两只机灵的老鼠一样,充满了活泼的力量。轻轻按抚着它们,不敢用力,好像一用力,那老鼠就要跳出来逃跑了似的。可是刘强却觉得,依拉娟的那双手带着某种期盼、某种试探,甚至是某种侵略,他差点要粗暴地推开她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你快坐下,坐在水里,他们就看不见了。”

他的身体仍有些发僵。她轻轻按了他一下:“别害怕,就当小时候阿妈给你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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