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城市,无论怎样的繁华尽收眼底,那风吹来总是死的、软的、灰蒙蒙的。而乡野的风,则是活的、鲜的、绿生生的。尤其是春天,当晨曦在东方暗吐微明,田野将醒未醒之时,从那君临大地的风中,能嗅着野花的幽芳,能听见小草的呼吸,甚至还能感受到露水甜润甘冽的清香。
林男跟爸踏上通往老家孟庄的路,迎着满载天籁的晨风,似曾相识的熟稔情味在浸透露水的天空下苏醒。展望晨光熹微的苏北平原,她简直目瞪口呆。
那桥那河,那阡陌那田畴,那层层桑园,那泱泱春水,以及那俯眼即拾的娇红浅黄,深蓝嫩绿,无不和她在江南农村深入生活的那块地方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路边人家的房屋。星罗棋布在沪郊原野的,几乎是清一色带阳台的二层楼房。而在这里,在东台的孟庄,虽然也有楼房,但更多的则是既朴实又崭新的平房,那两边高高翘起的屋脊,精雕细刻溢彩流金的飞檐,使她感到既陌生,又亲切,而在这陌生与亲切之间,似乎有一种更加引人入胜的魅力。她不禁悠然神往。忆起清代文人吴葆晋写的“露湿风幽,檐际迷蒙,疏枝半露山角”的句子来。
记得初读这首词,便认定了那“檐”必是飞檐,否则就没有意境。可是以后在写作生涯中走村串巷,只见“凉云又酿江南雨”,却不见烟雨迷茫中那种古风宛然的屋宇了。
连这一份久觅不得的闲情逸趣,也在这里找到了,她感到不可思议。
夜来的迷雾已在骀荡的风中消散,初升的太阳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刻褪尽了羞涩的红晕,晶晶亮亮地照耀着万里绿野。整个世界在它的早晨开启了光明之心,每一缕清风都在发出欢呼:出来吧,生命,带着你的爱与你的世界相会!
于是,桃树爆出了今春的第一批花蕾,杨柳摇曳起金丝一样的枝条,小水杉伸张出娇嫩纤细的绿色羽叶,香樟树张开了红艳艳香馥馥的华盖……豌豆还未含苞,蚕豆也瑟缩在路边。但片片绿叶都喜融融地闪烁着,向阳光的爱抚报以天真的微笑。
爸高兴得像个孩子,在田沟两旁跳来跳去,那灵活矫健的身姿哪像个老人?突然他在一垅碧波荡漾的麦田跟前站定下来,问林男:“儿子,你看这是什么?”
林男正想脱口而出:“小麦!”忽见爸那一眨一眨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深深的狡黠,便微蹙双眉仔细望了望,发现与旁边的麦地相比,这一垅麦苗的茎叶更加挺拔,在风中漾开的一圈圈波纹也线条分明,叶子的颜色虽略见清浅,不似那边的麦子绿得乌油,但浅翠中似缀有点点轻红,若隐若现,仿佛朦胧飘洒的飞雨落花。
她微微一笑,回答说:“大麦!”
爸赞许地点头,却又不相信似的,往旁边一指问:“那个呢?”
“是小麦。”她舔舔嘴唇,解释说:“小麦的叶子比较柔软翻卷,颜色沉着;而大麦的叶片则是坚挺向上的,自有一种刚劲的美。”
爸大为惊讶:“儿子你怎么晓得?”
她笑而不答,过去好多读过她作品的人也发出过类似的惊讶:你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的姑娘,怎么对农村这样熟悉?
当有人得知她曾在农村插过队时,方有些释然。其实,她虽然在安徽农村呆了六年,可那片起伏的皖东丘陵,她从来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尽管她以那个地方为背景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可自此再无反顾。而她一踏进那个长江流域的小小村落,便认定了那是她的家,一种前世经历过的乡愁般的忧思笼罩了她的生活。关于大麦,关于小麦,关于来自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的充溢了诗意的想象,在她还来不及理智地思索时就闯进了她的心灵,逼迫着她去消化体味,并以自己独特的火焰再去燃烧熔铸,所以才有了那二百多万字描写水乡农村的作品。
继续朝前走去,爸遥指绿毡似的一片萋萋芳草问:“你看这是什么?”
“苜蓿。”她不假思索,“开黄花的是人们常说的草头,能炒来吃,现在正鲜嫩;开红花、白花、紫花的便是人们通常说的紫云英。”
爸却如获至宝,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张开双臂好像要把那一片浓绿拥进胸怀。
“儿子,这么一大片苜蓿都是人工栽培的,真是一个太大的进步!”兴奋使爸喋喋不休起来,“过去,苜蓿都是野生的。我常担着篮子到处去找——嫩的掐回家用盐腌过当菜吃;老了,沤在田里做肥料,那叫旱草。爸小时候常去拔旱草卖给有钱人家做肥料,换点零用钱。”
忽然,爸又弯下腰,拔起一茎很不起眼的小草,撕开外面嫩绿浅红的叶苞,露出里面一条白茸茸的花穗:“儿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一边问,一边已把那花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林男望着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贪馋的小男孩,赤裸着涂满泥巴的身体,趴在地上拔茅针吃的形象。她“扑哧”一声笑了:“爸,这是茅针!”
她蹲下去,在田沟旁又拔了一大捧,一根根剥开,再结起来,搓成圆圆的一只饼:“爸,这叫茅针饼,你吃。”
爸不客气地接过去大嚼起来,可是,没有难倒这个女儿似乎心犹不甘,嚼着,念出了《诗经》中的两句:“彤管有炜,悦女美,非女之为美,美人之遗。”念罢,接着就问:“儿子,这彤管是什么?”
“彤管就是、是……”这下终于愣住了。她读诗一向不求甚解,一切只凭自己的心去体味。她以为好的诗就是生命本身的音乐,它会跃过语言的障碍一下子就渗进人的心田,无须任何解释。不过这彤管、这彤管嘛……她想了又想,支支吾吾地说:“大概是铜管吧?要不就是黑管——反正,是乐器之类。”
爸哈哈大笑:“儿子,彤管就是茅针!”
“彤管就是茅针?”她有点出乎意料,又埋头拔起一根,细细把玩,只见那微微鼓起的管状叶苞,外面泛着淡淡的红,真是根“彤管”!
又觉得,把“彤管”解释为茅针,贴切还在其次,那诗句却因此而更具一种自然美的渗透力。
想到爸这样的年纪还如此热爱生命,越发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生出了一种生死与共的维系之感。
爸还在东张西望。她说:“爸,不要问了,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这个地方我来过!”
“来过?”爸笑了,“是做梦来过吧?”
她点点头:“前生的梦。”
“我梦见自己是一粒树种,”她说着,漫然朝前一指,“被一阵风吹落到那里,于是钻进泥土,长出了一棵树。爸你看——就是那棵树,在那边……”
在一片油菜地的边缘,在淙淙流淌的小河旁边,兀立着孤零零的很不起眼的一株树,树冠尚未逸出绿云,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上垂着经冬的种籽,一串串圆溜溜的,坚硬而结实,像是黄色的念珠。
爸“哦”了一声:“你说的是苦楝树?这树从苗芽出土到长成材,三年内要经过三次夭折和砍伐,否则就会被虫子蛀空,所以苦楝树也叫苦命树或者三镰树。”
“爸,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林男吃惊了。记得她刚到江南水乡时,在绚丽多姿的亚热带植物群中,独独钟情于苦楝树。她同情它的不幸遭遇,喜爱它那坚强、刚毅、不屈不挠的性格。她曾因这种树的启发而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而且那部小说的命运也像苦楝树一样受到虫的蛀蚀而险遭夭折。
“我怎么不知道?”爸也伸手朝前指着,“那边——那棵苦楝树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老宅的屋基,小时候我常在树下捉蟋蟀。后来房子被日本人烧掉了,那棵树当时也被烧焦了。过了一年,它又爆出了新芽。”
“爸!”
朝着她和爸不约而同所指定的方向,林男恍恍惚惚朝前走去,好像真的来到了梦境中——真的,只有在梦中才会这么光明灿烂,这么辉煌夺目,虽然,在前面,在苦楝树高高挺立的地方,所铺展在脚下的,只不过是一片早春的油菜花而已——
“其实,油菜花并没有盛开。它们现在还像一群尚未充分发育的小姑娘,生命的汁液在青色的茎叶里流淌,只在顶端绽出那嫩黄色的小花朵,宛若少女明媚的笑靥。然而,蜜蜂——数不清的蜜蜂,扇着金色透明的小翅膀,在菜花上面嗡营飞舞,像银河里浩渺的繁星,像阳光下万千闪光的露点,又像是那幼嫩的小黄花倾吐出来的带着美丽的光和色的快乐的歌声。”
这一段文字,是她在好多年前的一部中篇小说中描绘的放蜂场面,而此情此景,竟是这个场面一丝不苟的再现。她忽然感到,并非只是在梦中,而是切切实实地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年。
在农村,人的世界年失去的一切,大自然都无私慷慨地赐予了她。风的絮语,草的呢喃,鲜花开放的甜蜜,都充溢着她的心,使她体察到一种摩擦、震颤的力,既新奇又神秘。从蔚蓝天空飘来的云,给她生命的世界带来新的色彩与光明。
不过,有时也会降下风暴。
记得有一次,她跟养蜂人一起去放蜂,回去太晚,拼着性命挤上末班车,竟又被人推下去,身子跌在一滩泥水中。在疼痛和眩晕中她看见两张低俯下来的陌生的脸,她想说:“帮帮我……”可是话未出口,却感到手臂被粗暴地拉拽,肩上的挎包和腕上的手表已经不翼而飞了。
蓦地一惊,想起挎包里那个厚厚的笔记本,记着那么多采访的素材,一些新作的构思,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追上去:“求求你们,把包里的本子还给我!”
“什么本子呀,商店里有的是!”其中一个怪笑一声,跨上了自行车。
另一个也骑上车,得意地吹着口哨。
她不甘心,跌跌撞撞地往前追:“求你们啦,我只要那个本子,只要……”
口哨声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留下的,是一片孤寂。小站变成了一个茫茫大海中的孤岛。头上的伤很痛,心更痛,克制着彻心的疼痛,她最后的意识提醒自己,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往前走,走到有人家的地方。
乌云在头顶聚集,七月的豪雨自天而降。
在田野,在笼压的阴影下面,禾苗欢欣鼓舞,苦楝树迎风招展;那纵横交错的河网,好像密布大地的脉管,在暴雨的刺激下猛涨起一浪又一浪新的热情和新的血液。
她在一片泥泞的路上跋涉,前面没有村庄,后面不见人家,雨打得她抬不起头,风又在后面推她,好像要把她推离人间,推向毁灭。
她倔强地仰起脸蛋,血水、泪水和着雨水满面横流。
噢,天空啊,你是万物的父亲,你恢宏胸怀孕育的激情,总是及时地扑向大地,给焦渴等待的万物以新生——那么,我呢?
我是万物之灵的人,为什么我的呼唤没有回应,我的寻求不得结果?
我的激情向哪里倾注,我的爱何处可以寻觅?我疲惫的心灵何处可以栖息?
滚过大地的雷声中,她引颈眺望,祈求能看到象征学校的荧荧灯火,看到那来自书库的一点微光——她到农村写作,但找不到固定的住所,到处流浪了两年以后,一位好心的乡村中学的校长收留了她,把她安排在他的学校的一个小书库里写作,晚上,两边挂两块床单一挡,支一块木板当床睡觉。
但是,那个学校,那个给她以安定满足之感的小小安乐窝,还远在十几里路之外呢!
必须往前走,除了走以外,她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许要走到夜半,也许要走到天亮,也许这网罩天地的雨幕永远坚韧强大,也许她苦苦渴求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希冀,待到热血流尽,灯灭油干之时,才会发现生命是一场怎样恐怖的迷误!
突然,从万斛黑暗之间,从万千纷乱狂舞的雨鞭的缝隙间,她看到一星微黄的光晕。
她不顾一切地向那丝微光奔去。终于,她发现自己面对一幢农家小楼了。
斜斜的灰屋顶,水泥阳台,桐油抹过的结实的大门,那种风雨中安然不动的沉着姿态,仿佛已在此守望了整整一百年。
灯光是从堂屋宽敞的玻璃窗上射出来的,站在窗下,能听见里面软哝的低语和浅笑。大概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八仙桌上摆着油煎鲫鱼和凉拌莴笋,或许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竹笋咸肉汤。
抬起头来,又看见二楼阳台后面的落地门窗上,垂着一袭粉红色的碎花布窗帘。透过窗帘的灯光,显得娇艳如春花。也许那是一个少女的闺房,如梦年华编织的朵朵蔷薇,在晦暗的雨夜也灼灼闪亮。
她怯怯地不敢敲门,就在屋檐下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背脊靠在门板上。
风还在刮,雨仍在下,一层薄薄的门板将人阻隔在两个世界。可是,疲惫已极的身体毕竟有了一点靠实的依傍。凭藉这一点点依傍,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想略微休息一下之后,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靠在门板上的林男像木头一样倒在地上。一个少女发出吃惊的喊叫:“哎呀,妈妈快来啊!”
接着又是一声:“爸爸快来呀!”
一对中年夫妇赶来,半抱半拉把她弄进屋里。当她悠悠掀开眼皮时,发现自己躺在干爽的被褥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正用热毛巾擦拭她脸上的血污。那动作轻柔仔细,熨帖舒适的感觉使她想哭。
“妈妈,把热水瓶拿来!”女孩清脆的嗓音透着甜嫩的娇憨,:“爸爸,我要红药水和消炎粉,还要纱布,橡皮膏!”
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就被这个娇女儿支使得团团转,不时进来望一望,一会送来一瓶水,一会又端来一碗粥。她突然想起自己一身的泥水,不敢弄脏了人家的被单,翻身想下床,却被女孩的一双手按住:“姐姐,不要动,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好了。”
女孩为她包扎了伤口,又拿来自己的衣服给她换,最后又拿出几本小说:“姐姐,看书吧,喏,这本《蛇枕头花》,这本《地狱与天堂》,还有这本——《苦楝树》,都是写我们农村女孩子的故事,写得很苦,可是很美丽,很动人,你读了以后会觉得,受苦受难不要紧,生活里会有许多爱,许多希望。”
粉红色的窗帘低垂着,它掩去了漫天风雨的凄凉,映衬出一屋的明亮和萦绕于心的情味。
她嚅动嘴唇,紧紧盯着那几本书的书名,终于没有勇气说出:“这几本书是我写的,都是我写的……”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弱者,而别人是强者,需要从强者身上汲取新的力量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灯。作为渺小的个人,红颜终将老去,随着每一次呼吸,不管怎样富有青春弹力的脚步,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和死亡。但是在她的周围,自然会以恒久不变的的耐心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生命是不死的,民族是永生的。如果能以自己的笔再现出一代人的失落,以丰盈充实未来更广大的人生,那么生命的极乐意义也会迂回来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