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起大雾了。
原先轻柔的夜雾突然变了,变得好像是蒙昧状态时的一团原始生命,迅猛地膨胀起来,一下子,它生出了脚,好像千万匹野马奔腾在无边的沙漠上,马蹄落处,溅起团团灰沙,倏忽间又如春江潮水呼啸而来,铺天盖地,滔滔滚滚。
就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瞬息间,雾便以雷霆之势占领了大江南北。所有星罗棋布的村庄,所有蛛网密布的河流,所有的城镇、乡村、田野和公路……全都奇迹般从大地的版图上消逝了。
本来,在过江之后,林男打算好好观赏一下北岸的景色,想不到,这漫天大雾隐匿了彼岸世界的一切声光色彩,甚至连前行的路也无迹可寻……
爸说:“那一年,我看安东尼奥尼的《中国》,看到上海外滩的一些景象,我就想你和家乡的亲人……”
“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林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爸爸,那是洋人丑化我们中国的片子,你不要相信。”
话说得这么顺溜,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其实那部片子她根本没看过,丑化不丑化更无从说起。不过在那时,举国上下都知道有一个安东尼奥尼的外国骗子,我们好心让他来观光旅游,结果倒让他人偷拍了这么一部对我们恶毒攻击、肆意丑化的电影。电影“有毒”自然不许放映,但层层组织传达、批判、是家喻户晓的。
那时林男正在真龙天子明太祖的老家插队落户。她也曾看见一群孩子蹲在破牛棚跟前,捧着老海碗吸溜吸溜地喝掺了山芋藤的山芋面糊糊,一面喝一面唱:“安东尼奥尼,是个坏东西。污蔑新中国,专门放洋屁……”
生怕爸嗔怪,她有些不安,但爸却拍拍她的手,非常理解非常知心地说:“儿子,你说得对,中国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中国,不是某几个人的中国,更不是洋鬼子的中国,丑也好,美也好,总归是我们自己的母亲。对母亲只能爱,而不能有别的。”
“爸!”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对爸说,甚至包括时时笼罩在她生活中的一层凄迷的雾。
自从她的长篇小说《生活之路》在北京的文学出版社定稿并决定出版以后,有人发难说这部小说是污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大毒草。
这种观点是骇人听闻的。尽管那时“左”的壁垒已经有些松动,但“上山下乡”是“钦定”的政策,是“缩小城乡差别,进入共产主义的伟大创举”,是不能随便批评的,别说是“污蔑”了。
为此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韦君宜,这位勇敢的女性承担了一切:一方面,她将小说的内容写了详细提纲送交茅盾、周扬等领导审阅,另一方面,她亲自在《光明日报》撰文为这部小说辩护。
小说终于出版了。雪片一样的读者来信,数不清的约稿和笔会,构成了彼岸世界的一个迷人光环。但对林男来说,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好比水中倒影,只是一副幻象而已。她真实的世界,仍然是烟笼雾锁、弱肉强食的一座巨大狩猎场。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九日。
苍茫的暮色合拢住喧嚣尘世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找她。
“我是记者,在市报的信访部工作。”年轻人坦率地自我介绍。
“哦,记者同志,您……有事吗?”她以为又是慕名想看她一眼的崇拜者。
“是有点事。”记者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你看看这个。”
她抽出信笺,一行熟悉的松散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在她工作的那个部门,所有的书稿都由这样的字迹签发的。
她吃惊地望了他一眼,他点点头:“你看过再说。”
于是她一字一句地读起了那封信:
报社党委:
你报十月五日发表的许锦根同志的文章《正视生活的人》,不知是否核实?为何无中生有打横炮,说什么《生活之路》作者(即林男)“几年来为了写好这部作品,她几乎放弃了全部的节假日;然而这种坚韧不拔的事业心却招来了种种非议和责难。”林男写这部小说时在我社工作,所指“种种非议和责难”当然是指我社。所以有必要澄清一下事实。
对她的创作,我们一向是支持的。为了修改《生活之路》,我们让她去北京参加了中长篇小说座谈会。问题是这几年来,此人不认真搞编辑工作。一有时间,就整天躲在宿舍里搞她的创作。也不向领导汇报。学习、开会不是溜走就是看小说或趴着“睡觉”。我们曾几次开会帮助她,要她正确处理政治与业务,红与专的关系,但她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难道像这样的帮助是“非议”和“责难”吗?你们报社还有是非没有?
其次,作品刚刚出来,还未经群众考验,就不作调查,匆匆忙忙表扬起作者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这里还要告诉你们,林男不但工作表现不好,最近还借故来社大打出手(打本编辑室一个同志)。以上所举,仅是几个例子,欢迎你们来社了解。
我们认为,《正视生活的人》一文混淆是非,这是不能允许的,我们坚决要求澄清事实!
下面是杂志社二位主任的签名和党委的鲜红公章,并注明,此信由杂志社党委转交。
林男看罢信,并不怎么气愤,只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阴云一样压在身上。她垂着脑袋,好半天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这封信,写得还是比较温和的。”
“你居然这么看!”记者大为惊讶,“这些盖着组织公章的谎言,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以组织的名义来污蔑你,太卑鄙了!”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林男感动地说,“他们用组织的名义,向全国许多报刊杂志写信,不择手段地对我造谣污蔑和攻击,还让他们不要发表我的作品;相比之下这封信上说的,并非全部是谎言,倒也有一些真实的影子,但只是些影子,他们故意弄混了,你听我说……”
她指着信上列举的事,解释说:“你看去北京开会的事,那就是粉碎‘四人帮’后北京文学出版社召开的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座谈会,他们确实同意我去了,可是那个同意的过程,实在很……曲折,以后我有机会可以告诉你,你也可以找杂志社的群众去了解。
“有一段时间经常躲在宿舍里云云,也是有的,但确切地的,那‘一段时间’是二十天,一位室主任指示我这么做的,为了替作者加工一部稿子,十五万字,几乎重写,是特殊任务……
“至于学习开会,我溜走是不敢的,看小说也不敢,但坐着发呆出神是有的,因为我不想赶时髦、说违心话;也不愿乘机批判别人。趴在桌上也有,因为我有严重的贫血,有时确实头很昏,不昏的时候,又会想些别的事。
“说到对我的帮助,是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就是林书记主持的全社批判大会……”
忽然,一阵更加深重的倦怠无力之感,伴着微微的眩晕向她袭来。她不愿说下去了,只想草草结束:“事实就是这样,记者同志,我很感谢你。”
记者却一点没有告辞的意思,相反一个劲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今天我来找你,给你看信,是违背组织原则的。”
“是……”她很惶恐。
“我犯了错误。我明知自己在犯错误,可我还是来了。我不能不这样做。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希望正义得到伸张!”他激动地说。
她望着他,顿时热泪盈眶。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
“你不必吞吞吐吐,你可以彻底地把全部过程都告诉我。”他又说。
“我……”她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她并不是不肯说,也不是顾忌什么,只是感到累,感到生命像耗干了油的一盏灯,只能永久地消遁在黑暗中了。
“先不谈别的,仅这一点——他们说你打人,我们信访组的人看了,都不相信,觉得这不可能。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去打人!”记者愤愤地说。
“很抱歉,”林男垂下眼皮轻声说,“这是真的,我确实打了人。”
记者吃惊地扬起眉毛,“这里一定有原因!”
她苦笑了一下:“是的,有原因。”
他不再问下去,静待下文。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口气说:“那个人,是流氓。”但话一出口,马上又摇头:“不,我现在不想这么说他了,而且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打他——至少,是选错了对象。”
他瞪着她,觉得她的话很费解,又觉得一切仍不像真的,不由得问:“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信上说的一点不错,九月二十九日,国庆节的前夕,整个文艺部聚餐欢庆佳节的时候,我——当众打了他。”林男爽快地说。
“不过原因很复杂,”接着她又吞吞吐吐起来,“我简直……简直一下子讲不清楚。”。
“能写长篇小说,会连这点事也讲不清楚吗?”
“与生活相比,写作很简单,很轻松,很快乐。”
“你太苦了!”
她愣了一下,随后叹口气:“好吧,我告诉你——
“这个人,曾因坏分子的罪名被关到新疆劳改二十年,出狱后回到杂志社,就在我那个部。
“因为一些小错误被关了二十年,是应该平反的,我曾很同情他——需要多说一句的是,二十年前就是林书记将他送进监牢的。二十年后,林书记又给他平了反。
“在一个编辑部工作,有时也一起聊聊天。但想不到他竟偷了我的一个工作笔记本,然后到外拿给人家看,并且得意洋洋地说:‘告诉你们,林男在追求我哪,追得可狠啦,连日记也交给我保管啦!’
“过几天,他又跟人说:‘告诉你们,还有一个女孩子也在追我,她会写诗,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起来却很甜。林男吃醋了,说了那女孩子的好多坏话……’
“有人当作笑话讲给我听,我也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虽说不该以年龄相貌取人,可他这个年龄可以做我的父亲,个头却不比我高,而且是个除了头顶,哪儿都不光爽的秃老头子,哪个女孩子会去追他?至于那双忧郁的眼睛,我根本不晓得存在于什么地方,又从何说起?
“觉得这人有点不正常,大概是坐牢时受的刺激,神经出了毛病,我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躲他远点。
“问题是,躲也躲不赢。这人领导也安排他住单位集体宿舍,到晚上就坐在办公室里写诗,写了就要念给我听,不听也得听。
“有时候,又突然变了脸。我去煤气间打开水,他会气汹汹地来夺走我的热水瓶,说领导上关照的,不许我打开水。
“有时候,还乱翻我的抽屉,被我发觉了,就说,‘对不起,我也不是存心想这么做,是领导上布置下来的。’
“接着一天早晨,我在卫生间刷牙,他突然闯进来耍流氓……”
说到这儿,她顿住了。记者点点头:“哦,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她莫名其妙地生了气。
“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他小心翼翼地选择字句。
她点点头,好像很勉强的样子,但随即又断然否定:“不,不是这个原因!尽管那个人的流氓行径是真的,甚至还有一位当时住在社内改稿子的作家闻声赶来,很气愤地喝住了他——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为这个原因打他,我自己也这么对人说。可是,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你是记者,我不能骗你。”
“那是什么原因?”
“说真的,我自己也讲不清楚!”
“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开始我一直没想明白。”
“现在呢?”
“现在有点明白了。”
他静待下文,她却沉默不语。
许久,她才开口:“林书记不得已在让我去参加北京的会议时曾说过,待我回来以后再算账,终于,秋后算账开始了。
“他们一直在盯我的梢,每天我进出杂志社的时间都有人记录,我到某个地方出差,回来以后他们马上派人去外调,我去五天,他们派上好几个人调查十五天。凡我接触过的人都去问,还嘀咕我在什么地方吃饭,什么地方睡觉,走路的姿势如何,看人的眼神有什么特殊,跟某某人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我一辈子没得到过的亲爹亲娘的关注,他们全补给我了。他们还逼人家写材料。人家不肯写,他们就写好了要人家签字。人家不肯签,目的没达到,回来后就用组织名义向下吹风,对我造谣诬蔑。如果我去找他们要求澄清,他们就说这是群众在议论,他们不知道……我实在顶不住了。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是一只夜间奋飞的小鸟。小鸟一飞上枝头,就成了猎人的目标。我想,我还不满三十岁,以后还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这么一来,把我生活的信心全毁了。这时别人刚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我也没有心思和勇气再去见面了。我觉得理想和事业与权力相比,无疑是鸡蛋碰石头。在崇尚权力的世界里,权力必须被尊重。我想去找林书记认个错,告诉林书记我再也不写小说了,从此走‘又红又专’的路就是了。
“我差不多已经下决心了,可就在这时,杂志社领导又在大会上点名宣布不许我再住社里的集体宿舍。会后,那个人又在路上截住我,抢走了我手中的热水瓶,说这是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他还说要把我的铺盖扔出去呢。”
“那个家伙那么可恶?”记者气愤地说。
“不。”她断然否定。“其实,我不应该去怪他。”
“那你为什么……”
“你知道,我不能去打林书记!”她无力地垂下脑袋。
“我也不能去打孟局长、去打王主任,我只能……”她又说,声音低得像耳语。
他用力地望着她,终于点点头,叹息一声。
“不过,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极了!”她突然激动起来,“那天,文艺部在聚餐,欢度国庆,大家都在喝酒,可我却不知道自己从此到哪里去栖息,我站在文艺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后来我就去打电话,打给林书记,对他说我没有地方住了,怎么办?他说他没空管这事。我又打给另一个领导,那个领导说:‘你现在是作家了,找作家协会呀……’我绝望了。我觉得一切道理都无处可讲,一切道路对我都是深渊。可是,我也是个人,为什么我就这样永远要受侮辱、欺凌……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力量,我放下电话,就冲进文艺部,我想对着大家喊几声:为什么!?没想那家伙还冲我嬉皮笑脸:‘林男,你怎么啦?你的气色不好,你要韬光养晦呀!’我忍无可忍,走到他面前,想给他一记耳光,可我从来没打过人,简直不知从何下手,我只是一伸手,掀掉了他的眼镜。这时好几个人一下子朝我扑来,不知谁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往外拖,一直拖下楼梯,拖到大门外面,几个男人围着我拳打脚踢,我被打得躺在地上。这时我才看清,拖我的是社里分管组织的副社长,踢我的是党小组长,外号胖猪……林书记不在,他始终没出现。过路人见好几个壮汉围着打我,就高喊‘抓流氓’,他们这才悻悻地放手。”
她说不下去了,单薄的身躯颤栗着,罕见的愤怒的泪花在眼中闪烁。
“我理解你的处境。”记者聪睿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同情的泪水渗出,“面对权力,一个弱小者是没有什么理由好讲的。”
林男感激地望着记者,目光渐渐冷峻:“可悲的是,作为弱小者,我们的心灵是怯懦的。”
“我……们?你是指……”**的记者又生出了疑问。
“对,我们。”林男毫不含糊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我和他……”
她说着羞愧地垂下头,好半天,才重新开口,缓缓地、沉重地说下去:“其实他比我更苦,更可怜。你想想看,二十多年前,他也跟我现在一样,在写作上初露才华,只因得罪了领导,便为一点点小事判了五年徒刑,被流放到新疆。在那茫茫戈壁滩上做苦工。不知为了什么又加判了十五年。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为了得罪领导的一些小事,他付出了二十年苦役的代价。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谁能再还给他二十年的青春,二十年的自由,二十年天才的创造力呢?”
林男说着口气激愤起来,这种激愤是因发自内心的同情而引起的,是融进血液的切肤之感。记者不由得点头:“你说得对,他确实可怜。”
“岂止可怜!”林男接着说,“二十年的恶梦,只怕到死都纠缠着他。如今面对那强大的权力轮轴,他怎么会不怕得发抖?领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他又怎敢不执行?所以,他对我所做的一切,现在我都能谅解。我只是……只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为什么?”
“如果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二十年的恶梦作背景,那么,我打他,则是出于心灵的怯懦。我曾经听他说过,劳改时因为吃不饱,犯人之间互相抢饭吃,抢的人不会不知道,别的犯人跟他一样可怜,让他们挨饿的原因不在这些跟他同样处境的人身上。但他们不能去抢管理人员,只能去抢自己的同类。我打他,也是一样的道理。我知道根本原因不在他,可我打了他。所以我说,我错了,愿意向他道歉,并且衷心希望他能摆脱二十年的恶梦,在未来的岁月中,做一个真正的人……”
林男突然说不下去了。记者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有一天,能有更多的宽容、同情、谅解和爱的光芒照亮我们的生活。”
“儿子,发什么愣?”爸突然提醒,“注意,看,太阳快出来了,喏,那边,那边……”
爸的手指从林男坐的那一侧车窗向外指。她赶紧摇下玻璃朝外望去,不见太阳,只见白迷迷的雾扑面而来,揽进胸臆的,是理还乱的思绪;渗进肌肤的,是剪不断的阴寒。突然计程车一转弯,爸又说:“朝后看,现在太阳到后面了。”
林男又往后看,只见雾在车窗的后面浮动,依然没有太阳,连一丝苍白的亮光也看不见。
“雾本来是为了呼求太阳的,它却遮住了太阳。”林男痴痴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