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常常忽然地,心又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重起来。依拉娟下意识地竭力想将这种情绪压下去,或者排斥掉。这天,她去地里掰了几穗苞谷,又顺便到湖边洗了一下脚,突然又觉得心突突地猛跳了起来。她立刻转身飞奔回自己的窝棚。然而,她发现窝棚里已经空空的,刚才还在地铺上熟睡的小玉香不见了。
“玉香,玉香!”她急得冒出了一身汗,赶紧又跑到外面,前前后后到处找,心跳得好像要窜出嗓子眼了:“玉香呀……”终于一眼望见,小玉香已经走到了棕榈树下,在一片盛开的蔓陀罗花丛中扑一只蝴蝶,小嘴一弯一弯笑得欢。可是就在离她十几步的地方,一条黑色的毒蛇正在无声无息地游动着。依拉娟惊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想扑过去抱自己的小玉香,又怕蛇受了惊窜过来咬了孩子。正犹豫间,忽然那毒蛇一扭身子,绕过小玉香,往远处游去了。
依拉娟一把将小玉香搂在怀里,用力吻着孩子粉嫩的脸蛋,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天神英帕雅,谢谢你!”
晚上,依拉娟终于睡了个好觉,早晨醒来时,觉得心情异常的平静,似乎天空大地,甚至宇宙深处的柔和气息,神秘地融进了她的身体。她好像一朵圆圆的睡莲,被静静的湖水托起,在慵懒中感受着生命的轻盈和朝生暮死的快乐。
她简直不愿起来了。真的,明明醒着却不愿起来,做一切为生计所迫的各种活计,与新的一天对峙——这在她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刷拉刷拉”的声音,好像一根小棍,悄悄地、不经意地把如气泡般悬浮在四周、包围着她并吞食了她的一团寂静戳破了。依拉娟觉得不妙。她一跃而起,顾不得给小玉香穿衣洗脸,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几乎没作任何考虑,差不多是本能指使着,她来到了原已丰收在望的那片苞谷地,望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十只猴子在这里摆开了筵席。它们东奔西窜,你争我夺,大嚼着刚刚掰下的嫩苞谷。更可恨的是那只顽劣的大公猴,抓起一穗苞谷,撕开皮咬几口,大概觉得不够甜嫩,就扔了,然后再掰一穗新的,咔察咔察啃几口,又扔了。依拉娟心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一片苞谷,可是她跟小玉香的命根子呀!她捡起石块、土坷拉,拼命朝猴子扔去,同时发出大声的威胁性的吼叫,不顾一切地向猴群冲去。
说起来,这么一大群猴子,完全可以不把这样一个小女子放在眼里,照样大吃大嚼的。可是不知怎么,也许是被这个女人的疯吼骇住了,猴子们竟一哄而散,向远处逃去。唯有一只浑身灰黄的小猴,见那么多丢弃在地的苞谷,舍不得走,贪馋地捡两个抱在胸前,走几步,见地上还有,赶紧再捡起放上去,可边上那一只就掉下来了,于是它弯腰又捡。这样,它捡了掉,掉了又捡,一下子被横倒在地上的苞谷杆绊倒,吱哇叫着起不来了。依拉娟被这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又气又好笑。她上前一把将它抓住了。
她把小猴子带回窝棚,用绳子拴了起来。小猴子挣扎着吱吱乱叫,看样子可怜极了。但她不能放它。她想到了从前丈夫对付猴群袭击的一个办法,用破旧的红布条缝了件背心,给小猴子穿上,又将平时小玉香玩的一只响铃,系在小猴子的脖子上。
第二天一早,依拉娟带着小猴子来到了苞谷地前。果然不出所料,猴群又来这里吃早餐了。不过它们今天并不像昨天那样在这片苞谷地里打滚嬉闹,为首的那只老公猴一边啃着苞谷粒,一边东张张、西望望,好像在寻找小猴子。
依拉娟悄悄走过去,把拴着的小猴子放了出去。小猴子撒腿向猴群跑去。一跑,颈上的铃铛便“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那老猴王一看:来了一只浑身红通通、叮当作响的怪物!于是它“吱——”地发出了一声长鸣。众猴一听这信号,拔腿就跑。小猴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一个劲地跟着跑;可它越跑,颈上的铃响得越欢,身上的红背心也越触目;这样,它就好像一颗炸弹似地在猴群中炸开了,吓得众猴子魂飞魄散,没命地四处逃窜。
依拉娟笑了。她想从此以后,猴子们该再也不敢来糟蹋苞谷了。她把被猴子弄倒的苞谷杆一株株扶起,又把猴子啃剩丢弃的苞谷捡拢起来,准备给她的小玉香做一顿香喷喷的早饭。
然而,当依拉娟兴冲冲迈着小碎步,一阵风似地回到家,小玉香却又不见了!
刚才依拉娟出来时,小玉香还在厚厚的香茅草铺上酣睡。也许,像那天一样,孩子醒来找不到妈妈,跑出去玩了。
然而不对,依拉娟见那条遮挡窝棚的草帘子给揪掉了,一只装粮食的泥钵被推倒在地,辛辛苦苦挖来的蚂蚁粮撒了一地;装盐的葫芦瓢也被掀翻了,那洁白的、宝贵的盐粒从锅灶一直撒到地上,而地面上不可思议地印着一个个大大的猴子的脚印。
毫无疑问,是该死的猴子来过了;是猴子劫走了小玉香!
依拉娟感到一阵眩晕。“玉香、玉……”她用力喊着,可是声音发不出来;她的声音变成了一条棉线,软软地但是紧紧地捆住了她。她拚命挣扎,发现自己摔倒在地上,手里还抱着带回的几穗嫩苞谷。
她已经没有时间多想,甚至顾不上把这几穗宝贵的苞谷揣上,就匆匆起身追了出去。
起先她沿着猴子的脚印往前追,一边跑一边喊:“玉香——玉香呀!”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天空一片绚烂,绿色的鹦鹉和金色的黄鹂,还有一种火一样艳红的鸟儿,颤抖着羽翼飞过来,剪开了从湖上漫起的淡淡柔雾。“玉香——玉香呀!”绿鹦鹉也在叫。依拉娟受到深深的感动。她的筒裙下面好像生出了一阵风,肩上好像长出了翅膀,飞一样跑着。可她还是嫌慢,她对自己说:“快,快呀!慢了就追不上猴群了,要快、快……”她甚至把筒裙撩了起来,迈开大步拚命地跑。
不多久,刺人的葛藤就把她的腿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紧身的上衣也挂破了,梳得紧密光滑的发髻乱了,长发一缕缕披散下来,她必须时时拂开它们的遮掩才能看清眼前的路。而路越来越窄,幸亏她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刀,可以用它砍掉一切阻挡她前进的枝枝蔓蔓。她义无返顾地向丛林深处奔去。
猴子的脚印时断时续,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她不相信猴子会不见了。她肯定它们就在附近。她急切的焦灼的目光在每一丛灌木每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搜寻。她像啼血的杜鹃一样叫个不停:“玉香、玉香呀——”
没有呼应,没有回答,连绿色的鹦鹉也不见了。好像心怀叵测的恶鬼一样,林莽在一步步诱她深入之后,突然显出了狰狞可怖的面目:这里的树木是畸形的,形形色色的蔓草、长藤绞杀着树木,孕育着有毒的爬虫;倒下的巨木下面,瘴气在弥漫;发散着异味的发酵的热气里,隐藏着一弯死水,水上飘着死蜂和四脚蛇的尸体……
“玉香,玉香呀——”依拉娟的呼叫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凄切。这凄切嘶哑的声音被林莽吞掉了。林莽吞掉了这声音,还要吞掉她!那密密层层的枝叶似乎在模仿着人的叹息、无可奈何的人的叹息:“一切都是徒劳,徒劳……”
树在她的周围舞蹈,“咚咚”地敲起了象脚鼓。树对她说:“跳吧,跳吧,生命是短暂的!”她不跳,她坚决地抗拒着树的邀请。她用刀砍那纠缠的藤蔓,可是藤蔓也伸出了绿色坚硬的手,死死掐着她的手腕,然后一把夺去了她的刀。她的刀找不到了,无法再开路,可她还在喊:“玉香呀!玉……”
突然间她的嗓音完全喑哑。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可是她的嘴仍在一张一合,她还在喊——终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她并不在意那血。她以为女人的血算不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渴,她想喝一口水润润嗓子,让嗓子能再发出声音。但是眼前恶臭的一湾死水令她恶心,她宁愿渴死也不要去碰它。于是她随手摘了一颗浆果。这是一颗圆圆的、有着珍珠样光泽和玛瑙般红润的果子。可是当她的手轻轻一捏,“扑”的一声,里面喷出一股暗红色的液体。她知道这是一种致人死命的毒液。她扔掉这果子,可她的手指已经红肿了起来。
依拉娟筋疲力尽地靠在一棵老树上,她想休息一下……可是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她背上的依靠离开了她。她歪着身子跌在了地上,扭头一看,原来她靠着的那棵老树倒了。
真是不可思议,合抱粗的大树,怎么会因她轻轻一靠而倒下去呢?
所幸大树是倒向另一侧的,没把她压着,并且数不尽的藤蔓在树与树之间织出了重重叠叠的罗网,它们高悬着,飘荡着,兜住倒下了一半的老树。老树像死不瞑目的巨人一样,斜斜地悬着自己没有呼吸的躯体,拒绝与土地作最后的亲近。而在断裂的树皮上,在开裂的树杆里,无数白蚁倾泻而出,它们排着方阵,所向披靡。
天色越来越暗了。在原本就不见天日的昏暗的密林里,夜是伴随着一些奇幻的微光、树冠的唿哨和野兽的哀鸣降临的。但依拉娟并不感到害怕。她全部的生命意识都集中在一个念头上:玉香,我的女儿,你到底在哪里?!
“咕咕,吱吱——”突然她听见一阵瘮人的叫声。猴子!这是猴子的笑声!劫走小玉香的猴子在得意地笑!她一骨碌起身,循声朝着那鬼影憧憧的前方奔跑而去。可是没走几步,就被倒卧的枯树绊倒了。那枯树桩像人一样伸出黑魆魆的胳膊,对她说:“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来,我饿了……”
“不,不!”依拉娟索索发抖,身子缩成了一团,“我不能……我要去找我的小玉香……”
“哈哈哈哈!”老枯树笑了,笑得跟猴子一模一样,“你不用再去找,她已经被那只又老又丑的老公猴吃掉了,还是一顿鲜美的剁生呢。”
“不,你胡说,胡说!”依拉娟不顾一切地大声反驳,“小玉香她还活着,活着!我一定会找到她……”
“哼——我胡说?”老枯树不以为然地抖动着纷乱的枯枝桠—— “你看看,我多么魁梧,多么粗壮,又是多么有力量!可是,小小的白蚁把我的身体掏空了,吃掉了。它们吃掉了我,还会去吃别的树木,谁也逃脱不了被吃掉的命运。你那么瘦弱,那么孤单的一个人啊,怎么能不被你的命运吃掉呢?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来,快点!我真是饿极了!”
索索发抖的依拉娟一步步向后退去,可是那从黑暗中传来的人形巨树的声音死死地缠着她,施展着充满诱惑的魔力:“你真傻,你为什么不愿尝尝死亡的滋味呢?这滋味美极了,就像新婚之夜一样。哦,新婚之夜,重温一下它的滋味,多好……还有什么比嫁给死神更幸福、更永恒呢?哦,我的新娘,不要犹豫了,过来,躺在我的身边,对了,就这样,让我抚摸你,拥抱你……你很快就会觉得舒服,美妙的境界就要来临……在不久的将来,你的身躯上会长出有毒的蘑菇,或者刺人的荨麻,再去迷惑那些盲目的可怜的人类,拖住他们的身躯和脚步,也把他们吃掉……”
“不不 !我不吃人,也不要被人吃掉!”依拉娟惊惧地大叫,可是死神的翅膀,像柔软的黑色斗篷一样轻轻地向她围拢了过来,携着她轻盈地飞翔,仿佛这真是一趟美丽的旅行。在最后的清醒中,下意识地,她拼命喊了一声:“玉哨妹妹,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