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玉哨,依拉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
本来,从世代居住的村寨逃出来,她一心想到对面这个国家来讨生活的。可是,玉哨短暂又凄惨的一生,好像一面镜子,把想像中朦胧的美好景致照清楚了:原来这边的黎明也含着悲剧的光华;这边的婚礼,也藏着葬礼的阴影;这边的毒蛇也咬人,这边的陷阱也恐怖……唉,妹妹,可怜的玉哨妹妹啊!
又想,凭这一段姐妹情分,怎么着也该到玉哨的老家去看看;再一想,玉哨的父母早已作古,爱她的岩温也死了;甚至那个魔鬼艾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纵使去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艾蛟的手下可能还在那里……她带着小玉香,恐怕也不安全。
那么,回家去?
家……壮硕的仙人掌篱笆,总是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竹楼,火塘边弥漫的饭菜香气,还有给丈夫做他爱吃的“捣”……唉,什么时候,她可以笃笃定定地去采集最新最绿的青苔,用烧红的石头烫熟,做一碗最香最可口的捣,供奉到丈夫的坟前?
为这个念头驱使,她竟归心似箭起来。她背起小玉香就走,可是,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脚下的大地变得松软起来了。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往前;可是越挣扎,脚就越往下陷。低下头去,她看见地上满是存积的落叶,而落叶下面,仿佛藏着一个魔鬼,在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猛吸她的两只脚,要把她吸进一个永远黑暗的墓穴中去似的。
她惶恐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的树陡地长高了——好像每分钟都在长,越长越高,而且变幻出狰狞的面目——啊,那不是刀医生吗?他曾经有几次到她家的竹楼里来,坐在火塘边,跟丈夫一起抽烟,喝糯米酒,吃她做的剁生和竹筒饭……可是那一天,他带着艾蛟闯进了竹楼里,从此她的家庭破碎了,厄运便笼罩了她的人生……
现在他确信,这个挨刀砍的刀医生,肯定是与艾蛟一伙的;他们合起来干坏事,却设计让自己的丈夫当了替死鬼!
这样想着,只见眼前那些陡然长高的树,就像刀医生一样俯视着她,向她发出阴骘的微笑,似乎要把她母女俩也推入深深的地狱。她不顾一切地从泥沼里拔出腿,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小玉香好像也吓迷糊了,紧紧趴在她的背上,一声不吭。
走了一段,她发现树木变得越来越奇形怪状起来,而一些枝蔓长长的藤条,纠缠着相邻两株树,中间悬空垂挂出一张苍绿的网。这网看起来像一张吊床,中间沉甸甸的,里面像睡着一个人。依拉娟一惊,转而又一喜:玉哨妹妹——
总觉得,那“吊床”上会睡着玉哨妹妹。看那长藤不胜重负微微摇颤的样子,耳畔仿佛响起“嘻嘻”的笑声。她站定下来,期待着,期待那银铃般的娇笑绽放的刹那,她的玉哨妹妹从吊床上跳下来。但是四周一片寂静,突然,“嘻嘻,嘻嘻”,一阵尖锐的笑声传来。依拉娟知道,这是勾魂鸟躲在树丛里发出的凄惨的啼鸣。
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幻觉。玉哨妹妹那美丽的躯体已经沉没在深蓝色的湖底。她将永远沉睡在那里,不会再出现了。
奇怪的是,明知是幻觉,不由自主地,心中却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告诉她:往那边去,那边——对,偏右一些,朝你右肩的方向,玉哨在那里……
于是她一步步横着走过去。混混沌沌的蓝色雾气,在巨大的叶片上蒸腾;花粉在迷雾里飞翔,发出甜腻腻的气味;一些浆果色彩艳丽如彩霞,一碰,却迸出一些酸叽叽的黏液;而一些大树则倒在腐叶之中,在死亡的昏睡中任由新的胚芽萌发。她抬起头来,只见天光如幻影般暗淡下来。她想她肯定是迷路了。
然而那神秘的声音不屈不挠,她没有办法违抗。她只能这么走下去,走下去才能逃离这里,逃离刀医生的巫术——听说他当过巫师。她想,这是林莽的指令,也是冥冥中玉哨的召唤。
虽然踟踟蹰蹰、疑疑惑惑,但她一步也没有停止。她还是希冀前面的“吊床”上,会有新的笑声传来。
走着走着,她忽然奇怪地发现,又面对着一泓清澈透明的蓝色湖水了。
她惊讶得透不过气来:那碧波,那小径,那沿岸蹁蹁起舞的蝴蝶,甚至荡在翠枝绿蔓间的藤蔓吊床都依旧——
难道,她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来了?
她筋疲力尽地坐在一棵糖棕树下,久久盯着蓝幽幽的水面,悄悄说:“玉哨妹妹,我晓得你的心;你舍不得阿姐;阿姐不走了,就留下来陪你了。”
然而,不久依拉娟就弄明白,这里并不是她和玉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只是环境地貌相像罢了。
但她还是决定要在这里住下去。于是她放下玉香,去砍来竹子准备搭一个栖身的窝棚。
可是毛竹又粗又重,以前这类事情,都是和玉哨一起,同心协力干的。现在,玉哨不在了,她怎么也没法把砍来的毛竹架起来,一急,就脱口而出喊道:“玉哨——玉哨妹妹!”
好像奇迹一样,沉重的毛竹在手中忽然变得轻巧了。她突然间似乎力气倍增,竟独自搭起了一座结实的窝棚。
于是认定,是玉哨要她到这里来的。
她还到丛林里割了许多香茅草。这香茅草跟一般茅草不同,即使在太阳下晒得干干的,也会散发出阵阵清香。她用香茅草把窝棚下面垫得厚厚的,又柔软又芬芳。小玉香乐得在上面直打滚。到了晚上,星光月光如水倾泻,远山近林、湖泊树影渐次隐匿,小小窝棚便如一叶逐浪的轻舟,在光的泉流中扶摇直上。不知是天上的银河倾倒,在大地注成了一片银湖;还是地上的湖泊喷发,在苍穹弥散出点点银砂?依拉娟似乎看见,赤身裸体的玉哨玲珑剔透,像条鱼似的快活地遨游在银光闪烁之中。
“阿姐,来,来呀——”玉哨在水中笑嘻嘻地向她招手。
每当这时,依拉娟便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在世俗的人世,而是随着玉哨妹妹升入了神界,或者与她一同来到了冥界。但不管在哪里,自己都不再孤独寂寞了。
这么一想,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觉得有一种神奇的意志和力量注入了心中,仿佛自己已逆时光之流回到了天神英帕雅初创人世间的时代。她知道,最近常常在梦里渴望得到的一些东西,往往在曙光初露、黎明鸟发出啁啾啼鸣的时候,便能一一出现。因此,她根本不管此刻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这会儿,见玉哨又出现了,依拉娟忽然想到自己和小玉香眼前面临的一个实际问题,便苦着脸说:“带的盐巴已经吃完了。野鸡棕虽然好吃,野芭蕉虽然能充饥,可是没有盐,我和小玉香怎么活下去呢?”
“阿姐呀,不要急。”玉哨依然笑着,调皮地撩起一串晶莹的水花,“难道你忘了,女人就是水?无论怎样荒蛮的地方,哪怕回复到天地玄黄的世界初始,水也会流动,也会繁衍出新的生命、新的种族……”
“可是,盐巴……”
玉哨游到她跟前,将湿漉漉的小喇叭花一样的嘴贴近她耳朵,悄声说:“阿姐,你可以在林子里采一些鸡棕,然后沿着湖岸往北走,走到第七棵糖棕树下,当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糖棕树的叶子会舒展开来,好像开屏的孔雀一样,那美丽的扇叶中最高的一片叶子,会指给你一个方向。你沿着它指的方向走出去,翻过一座小山坡,再越过一条小山沟,就到了一个集市,你在那里可以换到盐巴。”
依拉娟一听,转身就要走。她想到小玉香已经几天没盐巴吃了,她得赶紧去挖点鸡棕、药材,好到集市上去换盐。
“依拉娟姐姐!”玉哨又在水中叫住了她:“你沿着湖岸朝南走,在第三棵大青树下,有一座蚂蚁包。你把蚂蚁包挖开,可以找到一些苞谷。”
玉哨说完,就化作一道柔柔的水波,不见了。
依拉娟想去追她,就跳进了水中;水托着她,水浸润她的肌肤,但她并未像玉哨那样溶于水,因为她想起了三天没吃到盐巴的小玉香。
于是她使劲一挣扎,醒来了。这时天光未亮,小玉香还在酣睡。她拢拢头发,钻出了窝棚。
黎明的曙光已在天边蠕动,而迟落的月亮,宛如一个问号,悬在丛林的上方。丛林深处传来的鸟鸣,既甜脆又急切:“姐——姐姐姐姐姐姐姐……”依拉娟也不辨东南西北,循声而去,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株糖棕树下。
晨雾渐渐升起,把四周浓浓淡淡的绿、深深浅浅的绿,柔化得一派朦胧。而眼前这一棵糖棕树,却是清晰明亮的;亭亭枝干托起片片羽叶,颗颗露珠在叶面上闪烁,如一个漂亮的盛装女子,嫣然含笑地面对着依拉娟。
心中迷迷茫茫,好像还继续着夜里的梦。依拉娟屏息敛气,仰面注视那糖棕树的叶子。
在清晓的晨风吹拂下,湿漉漉的枝叶微微摇曳,似乎隐含着一些神秘的信息。依拉娟心里十分紧张,她渴望梦境成真,但又不能相信,世界真的会回复到它的洪荒伊始,天神英帕雅会真的显灵!
依拉娟一动不动地站着,焦急地观察那树叶的动向。金红的旭日从天边探头而出,万千露珠因此获得了绚丽的色彩,把丛林大地打扮得熠熠生辉;边上那泓沉睡的湖水也苏醒了,纷飞的蝴蝶更织出了那种熟悉的灿烂;可是,糖棕树反而静默下来,它默默地沐着阳光,看不出有丝毫异常的兆征。
依拉娟的心一沉,又想,玉哨妹妹说要沿湖往北走到第七棵树,也许,并不是这一棵吧?
于是她决定退回去,沿着湖畔重新往回走,然后再转过身,参照刚刚升起的太阳,面朝北方,迈着小碎步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数路边的糖棕树,一棵、两棵……不多不少,当她数到“七”时,正是刚才的那棵糖棕树。
就在这时,一阵哀婉的嘤嘤声传来,抬头望去,只见水雾迷蒙的湖面上,有道蓝光一闪,定睛望去,什么也没有了,但空中再次传来鸟鸣:“姐——姐姐姐姐姐姐姐……”还是那么甜脆那么急切,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回响。依拉娟感到,这是玉哨隐秘的呼唤,这呼唤已使她的灵魂发出共鸣。她坚定地高昂起头,仰望糖棕树的树顶。终于奇迹出现了:她看见阳光照在如云的树冠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那一片最高耸最鲜嫩的叶子,似乎在鸟鸣的颤音中缓缓舒展开来,好像孔雀开屏一样;同时在舒展中作着悄悄的、秘密的旋转——好像一个人追寻的目光一样,转动着,转动着,突然定格在一个方向——至少在依拉娟的眼睛里,眼前的情景就是这样出现的。
依拉娟不再犹豫,不再发愁了。她到林子里挖了一些鸡棕和药材,第二天清早就背上小玉香,朝着那糖棕树叶指示的方向走出去。
她翻过一座山坡,便看见横亘在面前的一片洼地,那洼地狭长,开满了红艳艳的罂粟花。弥漫的浓香使依拉娟感到精神大振,半天的疲劳顿消;又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了几里路,就看到了象征着有人烟的庙宇。
在庙宇那边,真有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好多克钦(景颇人)人、佤人、傈僳人和傣家人都在赶摆。依拉娟的鸡棕和药材卖了个好价钱,便买了盐巴和一些日用品,还给小玉香买了一把糖球。
从此越发认定,是玉哨召唤她来到这湖畔,玉哨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庇佑着她。而她也真的在大青树下的蚂蚁包里,挖出了许多苞谷。她把苞谷粒撒在地里,地里就齐刷刷地长出了苞谷苗。
不久,苞谷苗长得高过了依拉娟,并且结出了一穗穗多汁的嫩苞谷。太阳升起的时候,那片壮硕的苞谷叶在晨风中刷刷作响。依拉娟便去湖畔汲水,顺便掰几穗嫩苞谷,给小玉香解馋。她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她依然用蚂蚁包里的陈苞谷粒和芭蕉、野果充饥。她种的苞谷粒一天比一天饱满。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露,夜来的梦与白日的希冀,还有小玉香——她生命的切实指望,似乎这一切全凝聚在这乳白色的颗粒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日复一日,她迎着湖畔吹来的凉爽的风,高高兴兴地辛劳着,生活着,意识深处的一些东西,似乎变得越来越浑沌、模糊了;甚至,她一点也不感到离群索居的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