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德公主”从一开始就讨厌巫师。一个多月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黄皮寡瘦,灰头土脸,像晒干的香蕉一样瘪得没有一点水分;可是他薄薄的嘴唇一张,就能跟“天神”对话。世代的山青人住在山里,能像猴一样攀上最高的峰顶,自以为是跟天神贴得最近的人,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真正上天去。而巫师却能在深沉的夜色中,亮出他的“天梯”来——
那“天梯”是自巫师手中发出的一道明亮笔直的白色光柱,比山间的任何一条小路都要长,都要陡峭;它刺破夜的心脏,直抵天神的耳门。巫师那对褐色的大眼睛一眯又一瞪,然后朝上一翻,翻出那树浆似的眼白来,就能听见天神的声音了。似乎这时他的灵魂已经出窍,顺着颤巍巍晃动的天梯真的攀到天上去了。当然,这是瞬间的事,非常迅速,就像一道闪电亮过、一阵风刮过一样——你能看见闪电的脚步,或风的身影吗?当然不能,但你不能否认闪电已亮过,风已刮过;所以,你也不能否认他的灵魂已沿着天梯,在天上人间攀了个来回——他向山青人这样解释。对此,山青人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确确实实还听见了天神的声音:它有时悲壮雄浑,气势磅礴,宛若天神至高无上的意志;有时呜咽哀婉,凄切动人,仿佛天神悲悯的情怀;有时甚至轻松活泼,欢乐无比……总之,天神的语言要视天神的心情、天神所下达的命令的内容而定,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是无论怎样的变化,都跟祖祖辈辈的山青人所听到的人声、兽声,林莽里一切天籁的声音都不同。在巫师到来之前,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妙不可言的声音。所以他们深信不疑,是巫师给他们带来了天堂里的信息。
就这样,巫师从一个来历不明的生人,摇身一变成了酋长的心腹。一个多月来,山上的麂子、野猪、肥牛和山鸡的肉,以及取之不尽的亚热带水果,尽管并未使他藤条般的瘦腰增粗,但他的脸却黑了亮了很多。所以,他黑衣一罩,跳起神来就陀螺样滴溜溜地转,非常矫健灵活。
因为有了巫师,酋长在处理部落里的一些事务时,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引用天神的话(当然是经过巫师传达的),就像此刻中国大陆的人们引用最高指示毛主席语录那样。所以,当他心爱的女儿嘎德来找他,要他把夜来的那个年轻人放掉时,他只好为难地摇摇头:“哎呀,这个生人惊动了天神啦!若不用他献祭,天神会发怒的。”
“谁说的?”这么问的时候,嘎德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所以,当父亲告诉她这是巫师讲的时,她就有了主意。在巫师到来之前,她的父亲就是这里的“天神”,而这个“天神”也要让她三分。现在巫师开口天神闭口天神,把整个部落的人、连同酋长都弄得服服帖帖,连她嘎德公主说的话,也被打折扣了。公主心里非常不满,因此今天她决定要与这个巫师较一把劲。她有点不信邪!
嘎德公主从她父亲那儿出来,带了听她使唤的奴仆——两名山青姑娘,就直奔巫师住的小木屋。
巫师的小木屋在寨子的最北面,是酋长专门派人帮他盖的。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墙壁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呢。但屋子后面的那棵大青树以及屋子东侧的面包树是本来就有的。它们高大茁壮,枝繁叶茂,严严实实拥住了那座小房子。
夜已深,嘎德公主以为巫师早已睡下,因为明天天亮前他还要跳神。这是杀人之前必须举行的仪式。
当然,嘎德公主才不管巫师睡没睡呢。哪怕他睡得像死猪,她也要不客气地把他从铺着松针和香茅草的地铺上拖起来。
但出乎她预料的是,巫师并不曾像她所想像的那样,老老实实在小木屋里躺着。他的铺是空的。她敲门,也没人应。
对此嘎德很恼火。她不得不踮起脚尖,从门缝里张望。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随时欢迎她光临的。她爱上哪家就上那家,即使主人不在,也只要推开虚掩的门即可。偏偏巫师的门出来进去都关得紧紧的,让她很不痛快。
因为从门缝里看不太清楚,她不能确定屋里是真的没有人,还是巫师缩在角落里故意不理睬她。所以她一翻身爬上了屋子东侧的面包树,还招招手,把那两个使女也唤了上来,一人占着一根枝桠。然后,她轻轻一跃,跳上了屋顶,将木版顶棚悄悄掀开了一角。从这里看下去,屋里的情景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了。
屋里确实空荡荡的。嘎德想,他又上哪儿去捣鬼了呢?正想溜下去往别处寻找,身边树丫上的一个使女鸟儿般轻轻地“嘘”了一声,朝前指指。原来,巫师在前面的仙人掌、野芭蕉和伞一样纷披着的木麻黄树的阴影里出现了。他低着头,忧心忡忡地走着,沿那条阴影密布的小径一直走到家门口,在门上摸摸索索捣鼓了好一会,终于打开门走了进去。
无疑,那门又死死关上了。不过,嘎德已不在乎了。如果她乐意,完全可以从掀开的顶棚上飞身跃下,把他吓个半死。她原来也确实打算这么做的:先吓他一下,然后,再跟他谈正事。
然而,没等她再从顶棚伸头看清巫师在屋内的动静,就见一道白色光柱,从顶棚倏然窜出,忽儿又消失了。惊得后面两个使女悄悄叫了一声:“啊!天梯,天梯!”嘎德连忙转身,窜上面包树,一人一个巴掌捂住了她们的两张嘴。
嘎德自己也很吃惊,这晃动的光柱,确实就跟过去巫师跳神时跟天神对话的天梯一模一样。它怎么会从屋子里发出呢?
她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那两个姑娘不要出声,自己则像蛇一样从树上又悄悄游移到屋顶上,在掀开的顶棚缝里悄然探头朝下望去。
这一望,嘎德惊得自己也差点叫出声来。幸亏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
原来,巫师正在自己的地铺上摆弄一个长长圆圆、亮晶晶的玩意儿。他把那玩意儿拆开,塞进一个什么东西,再合上,用手指按一按,于是那天梯的光柱就出来了——并不往天上去,却在屋子里乱窜;它不是火但所到之处却把一切照得清楚明白,比如挂在墙上的兽皮和熏肉,火塘上架的锅灶,地铺上一丝一丝的干茅草……正惊讶时,忽然轰地一声响,仿佛是从光柱里爆发出来的,再听时,巨大的轰响已无影无踪,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一样;而流动在光柱里的声音,低低的却十分清晰,不是叮咚的水声,也不是啁啾的鸟鸣,更不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但确乎跟这一切有非常的相像之处。它听起来优雅、悦耳,悠长地连成一气,像深坳里的山泉一样潺潺流来,不肯枯竭。这显然不是人间的声音。这就是过去巫师说的“天神”的声音,“天神”又开口了!
树上的那两个姑娘,过去许多次见到过巫师跳神,听见诸如此类来自天上的仙乐,所以面面相觑脸色惨白,一个劲小声恳求嘎德公主让她们回去。要不是嘎德公主威严地及时制止,她们早就连滚带爬地跌下树去了。
嘎德公主尽管也紧张得心“突突”乱跳,扒着顶棚的手直颤,但她咬牙稳住了自己。她要看个明白,那天梯和天神的声音,究竟是怎么样被巫师弄出来的。无疑,任何来自文明社会并稍有点常识的人,一眼即可看穿巫师的鬼把戏;但以嘎德公主身处的环境,以及她短短一生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来看,不能不承认她的聪明已达绝顶,她的胆识也是空前的。她屏息敛气观察了半天,发现所谓的天梯和天神的声音,统统都是巫师的妖术,而这些妖术就藏在那只圆而长的微微发亮的小盒子里——盒子则由巫师的一双手在灵活地控制着:手指往某处一按,天梯的光柱就发出来了;再按一下,光就灭了。甚至天神的声音也是如此,他要它响就响,要它弱就弱。他摆弄了半天,好像终于放心了,就像猎手在狩猎前把弓箭备得万无一失一样,把盒子放在脑袋边,安然地合上眼睛睡去了。
嘎德公主从树上溜下来,对自己的两个使女说:“现在那家伙睡觉了,你们悄悄到他屋里去,把那只装妖术的盒子偷出来!”
这两个姑娘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她们跪倒在她面前,求她饶了她们,不要让她们去偷那会变出天梯和天神声音的神盒。
“你们这两头笨母牛!难道天神的声音也能由他控制的吗?这是他耍的妖术!”嘎德气得用脚踢她们起来,“只要你们去将那东西偷来,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也没法跟天神对话,跳神也跳不成了!”
但两个姑娘任凭怎么踢,也跪着不肯起。她们愿意终身为嘎德公主服苦役,甚至宁可去死,但恳求嘎德公主不要让她们做亵渎天神的事。嘎德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她的意志并没有屈服。爱情点燃了她身上反叛的火苗。女人注定了要为爱而献身。她决定自己亲自去偷。
她围着巫师的房子转了几圈,才发现事情的确有点儿难办。巫师早将门拴死,若从房顶上跳下去,无论怎样身手不凡,也不可能不把他惊醒。
于是她悄然离开了巫师的房子,闪进连成一片的树丛里,揪了片树叶,含在嘴里吹了起来。这回她吹得短而急促,不像上次那么悠悠然变幻着音调。才吹了四五声,一头浑身长着绿毛的小野兽就伶伶俐俐地跑到她跟前来了。她弯下腰,抱起牠,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又比划了一通,最后还摸了摸牠的头,在牠身上哈了口气,就把牠放跑了。
不一会儿,小绿兽再次出现在嘎德公主面前时,口里正衔着那个长长圆圆、微微发亮而硬梆梆的东西。
嘎德一看高兴极了,搂起小绿兽好一阵亲热,让小绿兽坐在她身边:“绿绿,不要急着跑,让我也变个天梯出来玩玩!”
果然嘎德公主心灵手巧,才上手摆弄了一小会,一道白色的光柱就发出来了,并且横的竖的任嘎德摆布,既可遥遥指向天空,又可深深通向密林,比火光亮,又不似火光那么会烫人。小绿兽奔来奔去扑那光柱,一个劲踩着那光撒欢。嘎德得意洋洋:“咳,安静点儿,坐下坐下,我们来听一下天神的声音!”
遗憾的是摆弄了半天,天神的声音始终不肯如她希望的那样响起。她恼了,想像刚才巫师那样把这玩意拆开,把里面的“内脏”掏出来看看。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把这坚硬的家伙掰开,气得她想用石头去砸,但又怕砸坏了,巫师会恼羞成怒,就不好和他谈条件了……后来无意中手一拧,发觉有点松动的样子,继续拧下去,竟拧开了,里面果然装了不少零件,就像动物开膛后的内脏一样,所不同的只不过缺少热气和血罢了。嘎德把这些 “内脏”一样样掏出来,又一样样装进去,重新合起来以后,不但天神的声音没有响起,连天梯的光柱也弄不出来了。于是她又重新拆开,可这一回不知怎么,已没法按原样装起来了。她努力地拼,总是拼凑不起来。于是她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统统用一块头帕包好,提着去找巫师了。她决定和他摊牌。
山青人的祭神仪式在天亮前如期举行。刘强被带到了山顶的平台上。看样子砍头是难免的了,昨天祷告了一夜,只怕都是做了无用功。
天很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记得,那一年,和心爱的女友皎皎在自己出身的那座大城市郊区参加劳动,村里有个总爱用长烟管吸烟的老爷爷说,天亮前,天总是特别黑,这叫“偷牛暗”。就是说,在这时候可以去偷财主家的牛,不被发现。老爷爷的话可真有意思。他笑嘻嘻地说:“偷牛有什么用呀?我们可以去偷一只鸡,煮着吃。”于是大大的脑袋上立刻挨了一烟管:“坏事不可以做的。只有注定了当帝王的人,才可以去偷牛……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你们晓得哇?”“当然晓得啦。”中学生连这点历史常识也不晓得,岂不成白痴了?“好,晓得就好。朱元璋小时候家里穷,只好与一群小伙伴帮人去放牛。有一天实在饿得吃不消,就偷了主人家的一头小牛,悄悄宰了,在野地里架上火烧着吃。天快亮时,肉都被大伙吃光了,只剩下牛头和牛尾巴。这时他急了,要是主人来寻牛怎么办?慌忙中赶紧将牛头和牛骨埋了,把牛尾巴塞进一座山崖的缝隙里,自己跑去对主人说,他放的那头小牛犊钻进崖缝里,出不来啦。主人不信,跑来察看。眼看谎言就要拆穿,天突然黑下来,黑得比夜晚还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主人只摸着那根牛尾巴,一拉,居然听见了从黑暗中传来‘哞’的一声牛叫。主人就只好信了这放牛娃的话……”
而现在真是“偷牛暗”的时候,黑暗淹没了一切:山峦、丛林,以及愚昧、暴戾、野蛮和血腥——事已至此,怯懦与哀伤都无济于事。刘强被押着朝前走去,并不发抖,但他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雪,那江南的雪,宛如神灵的意志,以一种妙曼的舞姿,在他眼前翻飞,仿佛能穿透黑暗,编织一条通向天堂的路。
那一年的冬天,就在“偷牛暗”时分,他约了皎皎去看日出。那举动,可真称得上胆大妄为。他在女生宿舍的窗下吹了几声口哨,皎皎就闪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月白色棉衣,一条洗得发白的长裤,像一朵早降的雪花一样飘在深冬的原野上;而原野上,也正飘着一朵朵洁白的雪花。皎皎用手指沾了一朵雪花,放在他的嘴唇上,叫他尝一尝,问他是什么滋味。他牵着她冰凉的小手,登上佘山。那低矮的小山,是他们所在的那个大城市近郊唯一的并且久负盛名的一座山。它恰好就在他们劳动的那个村庄附近。他们站在山顶上一座肃穆优雅的教堂跟前,翘首东方,不多会儿,就见锦绣精致的田野从黑暗中慢慢剥离,天边的云彩染上了层层叠叠绚丽的颜色,期待中的红日终于冲破黑暗,喷薄而出。皎皎白嫩的脸颊上也现出了娇羞的红晕。他真想紧紧地拥抱她,亲她,但是他不敢。她那么圣洁那么美好,就如雪花般纯洁得不可触摸。所以他们只是相对而视,手握着手,眼对着眼,吸吮着彼此的目光,彼此的气息,然后牵着手下山去。早晨风中的小树,一株一株兀立;还有那些参天古木,教堂的高墙,还有山路转角处的那一座座小小的神龛,全都沐浴在微风中,沐浴在桔红色流动的阳光里。梦幻,一个又一个,浮起来又落下去,全是多彩的,美好的,含着泪又带着微笑的……
此刻,刘强昂起头,注视黑暗天宇上那几颗寂寥的晨星,心里无数遍地呼唤:“皎皎,皎皎,我要找你去了,无论我变成宇宙中的哪一颗尘埃,你都要把我认出来,要把我认出来啊!”想着,一大滴泪,落在地上:“皎皎,如果天国也降雪,你一定要再伸出你娇嫩的手指,接一朵雪花,舔一舔,尝一尝,看它在你的掌心溶成透明的水,也许那就是我咸涩的泪,是我对你千年不变的爱啊!”
刘强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又喃喃祈祷:“亲爱的梅神父,求你转告上帝,求你让上帝听见我的声音。主耶稣啊,求你让我和我的皎皎在天国相会!”
晨星相继淡化,不动声色,真不知上帝在哪里,也不知在那些星座上住着怎样的智慧生命。他们有没有梦?有没有理想和追求?有没有野蛮和争斗?也许他们已经超越了生,超越了死,超越了仇恨、贪欲、残忍……等等地球人最卑劣的本性。而我们何时才能臻此高度,以另一种全新的文明,全新的道德规范,来使自己活得高尚与美好呢?
眼下对于刘强来说,死,他已经不惧怕了,最让他悲愤和憎恶的是死前的宰割。他已经亲眼目睹了割牛的惨状,现在他就是牛了。他忽然决定要跟他们开一个玩笑,不让那些野蛮肮脏的手操刀宰割自己,也不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得到自己的头颅——这并不是说他要设法逃脱;他知道自己逃不脱了,除了悬崖的那一面他们已经将他围得如铁桶一般;但那一面是虚空的,不设防的——洞开的深渊,飘渺的蓝雾,随时准备接纳一个冤屈愤懑、呼号着和挣扎着的躯体和灵魂。
借着黑暗的掩护,他一步步朝那边挪动。巫师正在跳神。他舒展袍袖,手舞足蹈。而每当他的上臂扬起时,就有长而直的光柱划破黎明前的“偷牛暗”,一闪一闪地亮着。山青人就昂起头,无比虔诚与敬畏地欢呼起来,好像在说——天梯,啊,天梯!
刘强望着那光柱,有些诧异。他判断,这可能是一种特别的多功能激光笔手电筒发出的光。他是学物理的,知道这是最新的激光技术的产物。可是他也纳闷,这么先进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如此落后的部落中的巫师手里?不过,置身于这样的高山之巅,置身于这样的荒蛮与愚昧之中,那呼啸的风和茫茫的丛林,那连绵的山和浩淼的宇宙,仿佛已浑然一体;深邃的天宇已触手可及,这样的光柱真让人感到神秘而震慑,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创世纪的时空中。
他迟疑地站住了。他必须要等待这最后一刻。对他来说,也许这就是宇宙诞生或终结的临界。
在一道道“天梯”的光芒映照下,黑暗开始淡化;灰白的曙光像面团一样,在群山的上面发酵、膨胀。但山青人期待中的天神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他们不免感到奇怪,许多人绷紧了脸盯着巫师:究竟是怎么回事?天神为什么还不开口?谁触怒了他?
唯有嘎德公主似乎仍在轻松地东张西望。那头麻丝样的长发被晨风吹得直飘,在越来越亮的黎明光照中,可以看见她正咧着厚嘴唇发出嘲讽式的微笑。她甚至还迈着轻松的步子朝刘强走来,边走还边扬起脸来对他笑。刘强被他的笑所激怒。他想他们原来是串通一气的。他咬牙切齿地想啐她:这头母兽,这头正在发情的没有心肝的母兽!原来她也想要他死,而且,死前还要拿他消遣一下、欣赏一下他的丑态。而他竟这么傻,以为她会来救他!
没有再让天神开口的巫师跪在深渊面前,背对着众人,像一座凝固的塑像。而时间,却如海潮般迅速流淌——几乎能让人听见它那流动的喧哗。这样的喧哗究竟是在催发生命还是在索取生命?一座一座山峰亮了,绿了;远天闪出了朝霞,一道一道嫣红的光芒四射;大峡谷里泛起幽蓝的雾,一波一波抖动着。突然巫师转过身来,扬起一张似乎在瞬间变得苍老和辛酸的脸,放声唱了起来:
宇宙沉睡了亿万年,一片黑暗。
上帝把光明,投向人间。
人类醒来了,拼命地撕杀、争斗;
为了虚幻的财富,为了爱。
美梦是爱,噩梦是爱;
欢笑是爱,哭泣是爱;
甜美的果实是爱;
鲜红的血肉也是爱。
星星坠落,月亮不再有光彩;
太阳出来了,宝神在今天早晨睁开眼。
她要向因为爱而啼哭的孩子祝福,
让他们乘着绿光升天……
这是山青人全然不懂的一种语言,那样的节奏那样悲怆的意味,不知他们是否能领会;而刘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因为这竟是自己民族的语言!他明白这是刽子手的宣言,明白了锋利的刀将向自己飞来。于是他最后望了一眼天空、远山和林莽,望了一眼冲天而飞的一只绿翅膀的小鸟——他的眼前又迷漫起雪,那湿润的、清新的江南的雪!没有泪,泪已凝结成雪;也无悲,深沉的悲哀已冻结成冰。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皎皎,我来了!”然后两眼一闭,纵身朝前一跃——朝着那蓝色的深渊、死亡的大峡谷而去……
强劲的风在耳边呼啸,然而奇怪,没有重坠的感觉,没有死亡的体验,好像背后有绳子正牵住了他的衣服;因此,他跌下去——不是向着深渊,而是极不雅观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他睁开眼睛,只见嘎德公主两手叉腰,双目怒睁,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他气得直抖,想不到这头母兽这么残忍,连死都不让他安安生生地死,非要把他活剐!
他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可嘎德公主的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大腿,那力量竟使他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听见巫师又开口了。这会儿说的可能是山青人的语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却见嘎德公主突然一脸灿烂,笑得如初升的太阳。他恨不得要扑上去撕她咬她,可这时巫师却以一种他听得懂的语言又重复了一遍:“天神说,这个年轻人不能杀!”
“上帝啊,我主耶稣啊,我的梅神父,我的‘父亲’!”他老实了,一动不动地躺着,只见天正变得晶莹蓝澈;但他仍不信噩梦已过去。
对于巫师的宣布,连酋长也感到意外:“天神真是这么说的吗?”
巫师点点头,用他们的语言回答:“是的,天神还说,这个年轻人是你未来的女婿,他将与你的公主成婚。”
“这……”酋长的眉头皱了皱,“那么用什么去祭宝神呢?”
巫师微微迟疑了一下:“天神说,取宝不一定要用生人的肉,可以让这个生人下去取。”
“那么,就让他下去试试吧!”酋长挥挥手,他无法违背天神的意旨。
刘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的面前已经扔下了一大堆绳子。巫师前来告诉他,他将被放到峡谷里,为山青人寻找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