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巫师的可怕解释 0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56:21

巫师沉默着。在昏暗的屋子里,蓝色的烟雾一圈一圈从他的呼吸间漫出。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开口:“小伙子,别这么说,应该讲是他们——他们要你的命,而我,我会帮助你的。我要尽量说服他们,只砍你的头颅,而不要割你身上的肉,说服他们再用牛肉去粘……”

刘强瞪了他一眼,真没有想到,这个魔鬼在这时还要咬文嚼字。不过,他也听明白了,现在的事并不是自己的生与死的问题,而是死了以后你身上的肉该派什么用处的问题。

“年轻人,认命吧!”巫师的嗓音变得轻柔,甚至不乏亲切的意味。他十分清楚,任何一个神经健全的人,都不会平静地跟他探讨这样的问题的。但他还是愿意帮助他,出自真心:“我已经跟你说过,到了这一步的人,没有一个能保住自己的脑袋的。”

“那么你呢?你的脑袋怎么还在你的脖子上啊?”刘强愤怒地反问。

巫师微微一愣。这咄咄逼人的发问,表明这个年轻人不但没被吓瘫,还保持了清醒敏捷的思维。

“我是特殊情况。”巫师把吸剩的烟头掐灭了,扔到脚底下一踩,“可是,不会有第二个了。”

刘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走到刘强身后,把捆绑他双手的绳子一点点解开了。

刘强以为他要放了自己,可是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还有一张纸:“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写下来;将来有机会我会设法带出去,交给你的亲人——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地址的话。”

“写个屁!”刘强把笔折断,把纸撕得粉碎,将它们一古脑儿朝巫师的脸上扔去。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即使在劳改农场,吃猪狗食、干牛马活,心中也怀着希望,想着将会有云开日出的一天。就算被枪毙了,也会有人来给他收尸。如果不出那场意外的话,至少皎皎会来看他。皎皎——他的目光穿透鬼影憧憧的暗绿色长夜,又看到了迷迷茫茫的江南的雪,那么纯净、清新、娇柔,轻轻地飘过绿色的田野来到他面前。但它们很快被绿色的热浪所熔化了,就像爱情走不进严酷的生活一样。他知道,雪无法降落在亚热带丛林。今生今世,他是无法再见到皎皎了——而他自己也没有今生了!如今对他来说,死亡本身的恐惧,比起死的残酷似乎已算不得什么了。那凌迟牛的场面就在眼前,声声惨叫也犹然在耳。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乞怜、去哀求,求这些嗜血的野蛮人快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让他像牛那么惨叫了。这无疑是使他无比憎恨的事。死,应该是以英雄的方式,昂起高贵的头颅,带镣长街行,以微笑面对芸芸众生。

他确实从来没有低下过高贵的头,从来没有!他从不卑躬屈膝,从不低三下四,从不俯首帖耳,从不!从他自幼接受学校、社会、书本的教育,决心献身理想开始,纯净的血液一直在他年轻的身躯里沸腾。他相信自己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捍卫心中那个神圣的革命理想;但是,生活的实践却接二连三地背叛他,戏弄他,甚至侮辱他、践踏他。从繁华的大都市到潮湿的江南小镇;从幽静的大学校园到高墙下的监狱;从炎热的劳改农场到绿色的林莽——是理想错了,还是他的追求太纯净、太认真?抑或是人生的追求从一开始便是一种徒劳?一种宿命?他原本是一个**快乐、淳朴善良,同时又善于思考和幻想的人,骨子里也不乏诗人的气质;但是当他还是衣冠楚楚的一个学子,当他为了某个信念与同龄的学友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当他还在高高的讲台上意气风发地舌战群儒的日子里,难道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注定了他那年轻美好的血肉之躯,要被黑暗与野蛮所吞噬;注定了他那青春正义的声音,要被那发自荒野幽谷里的邪恶之声所扼杀?

“把笔拿来,把纸拿来!”刘强望着巫师,又突然喊道。

巫师摇摇头,对此他无能为力。这里是山青人的部落,巴掌大的一张纸,秃头的一支笔,也是他精心保存下来的,撕碎了、折断了,就没有了。他不可能像学校的教务长那样,源源不断地给他的职工发这类东西。

“山青人是光明磊落的,他们从来不在黑暗中偷偷摸摸杀人,要杀,也要在天亮以后。所以,你还可以睡一觉。”巫师说完,悄悄退出去了。

“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要割我的肉去粘翡翠,砍我的脑袋当球踢了!你还让我睡觉?”怒吼憋在心里,拳头绝望地捶在墙上,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刘强身子一歪,闭上了眼睛,呻吟般叫出了声:“哦,上帝啊!”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想到他已不是第一次呼叫上帝了。那一次,面对骨碌碌旋转的骷髅头,他就失声叫了声“上帝!”回想起来也真是奇怪,他叫上帝,当然是为了求上帝保佑。可他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全,上帝似乎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危险转瞬即逝,他得到了那山青公主的帮助。

现在,他还有漫长的一夜,还有足够的时间向上帝祷告祈求啊。于是他跪下来,双手合什,刚要祈祷,一想不对,这个自以为虔诚的姿势可是小时候邻居家的阿婆烧香拜佛时的样子。不对不对,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坐姿,想当然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上帝啊,主耶稣啊,我还只有二十七岁,我年轻又健康,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求求你让那些该死的山青人改变主意吧,求求你让我活下去。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如果明天的此时此刻我还能跪在你面前继续祈祷,那么我就、我就……”

他突然打了个顿。他打顿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要说相信就是真的相信,他要说皈依就是真的皈依,而他当初是那么断然地拒绝了梅神父的。


和梅神父在监狱里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有七天。

他在病中,高烧不退,还不得不强撑着干活,结果倒下了,被送到监狱医院。从昏睡中醒来,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手。那双手衰老、瘦削、青筋毕露,还微微发颤。可就是这么一双颤抖的老迈的手,捧着一碗水:“我的孩子,你醒了?快喝口水吧!”
    他真的很渴,好想喝水,可怎么能让一个如此衰弱的老人来给自己喂水呢?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那双手坚决地按住了他。那双手用调羹抖抖索索一口一口地喂他。水暖暖的、甜甜的,老人的目光也是暖暖的、柔柔的。因为手颤,一些水滴到了枕头上,可是老人暖暖柔柔的目光,一滴不漏地渗进了他的心田。他的心一颤,竟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父亲!”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母亲”永远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给他带来无穷灾难的符号。

可现在这位“父亲”,站在床前向他俯身,用压得低低的柔和的声音向他耳语:“好孩子,我已经为你作了祷告,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祷告?什么祷告?虽然没敢出声,心也是疑惑的,但他真的觉得身体开始轻松起来,热度显然也在慢慢消退了。毕竟这里是医院,毕竟医生给他打了针,吃了药嘛。

“父亲”不言,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确切地说,是一团黄色的草纸。“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黄色的草纸团塞在他的枕边,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心里的疑惑更大了,草纸是上厕所用的,他又不想上厕所,“父亲”给他草纸干什么?但看“父亲”的衣着,也是和他一样的囚服。身着囚服的犯人,能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他呢?不过,就算是几张草纸,有时也是很珍贵的呢。

他没有去碰那团草纸,但他注视“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父亲”也微笑地望着他;“父亲”的微笑里有一丝孩子般的得意和狡黠。

“父亲”走了。他还是没去碰那团草纸。

邻床的病友喊起来:“把你不爱吃的好东西给我吧!”

“我有什么好东西?”他不解。

“梅神父给你的——”病友一语未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到枕下去摸,摸出那团草纸,剥开来,里面还是草纸;再剥开,依然是草纸……足足剥了有五层,最后露出一颗圆圆的、有漂亮的锡纸包着的酒心巧克力!

那时候,即使是在狱外,酒心巧克力也是刘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

经邻床的病人介绍,刘强才知道,梅神父大名鼎鼎。梅神父虽然身陷囹圄,但因为肺病,长期住在医院里,国际红十字会组织也每年都派人来看望他,给他送来这包在草纸里面的精美巧克力;当然,草纸是梅神父自己包上去的,因为珍贵,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来保存。

刘强舍不得吃这颗巧克力,更舍不得把它送人。七天以后,他康复了。他揣着这团珍贵的草纸巧克力去向梅神父告别。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父亲’,我要出院了,请您给我指点。”

梅神父以极优雅的姿态双手交错贴胸回礼:“好孩子,愿主保佑你!”

“‘父亲’,您还有别的话吗?”刘强心潮起伏。

梅神父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如微风细雨拂过田野:“我的孩子,你难道没有一种想信奉宗教的愿望?”

刘强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

梅神父又道:“我知道你以前不信教,但如果有一天你获得自由,我希望你能信。”

刘强抬起头,诚实的眼眸直视梅神父:“‘父亲’,我并没有觉得有这个需要。”

“我的孩子,宗教引导人心向善。这种力量,难道你看不到吗?”梅神父再次叹息道。

往事一幕幕。刘强咬了咬牙:“我看不到善有什么力量。”

“孩子,善总是能战胜恶的呀!”梅神父几乎是苦口婆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刘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心中的一声吼叫压下。可他伸手抚摩胸口,那儿有一团草纸,一团甜柔的珍藏。他又向“父亲”低下了头。

“孩子,保重——再见了。不管你现在信不信,我都会为你祈祷的。以后,如果你再遇到什么灾难,甚至面临绝境了,你一定要向主祷告,主会把所有的人都视作他的儿女,会帮助你的。”         

这是梅神父留给他的最后的话语。从那以后,直到他越狱出逃,再也没见到梅神父。在从医院出来后的这段日子里,刘强一直在心里惦念着神父,同时却又对自己说,神父的话也真矛盾,如果祷告有用的话,那他为什么又老又病还要坐牢呢?

但奇怪的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唉,多好的“父亲”,多好的老人啊!此刻,他终于又想到了梅神父,想到了临别时老人家的谆谆嘱咐:“孩子,你以后如果遇到灾难、绝境,一定要向主祷告啊,主会帮助你的。”现在,他除了按神父说的求上帝保佑外,几乎没有别的指望了。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土著人的屋子十分结实,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因此,他只有大声祈祷:“上帝啊,主啊,快救我逃出这场劫难吧;如果我逃过了这一劫,我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我、我要去、要去为这里的麻风病人服务,让他们也脱离苦难……”

刘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这样的一个愿?也许是他在一路的逃难中,见到了不少被逐出村寨的麻风病人的苦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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