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16 10:47:36

5

沙沙结结巴巴,脸上显出一种痴迷的神色。如蓝心里嗔怪她讲话太离谱,却又不能自己地被她引领到了一个忘我的奇特境界。

闪电撕开堆积的乌云,谁也不知惊雷将响在哪里。

“黄如蓝,既姓黄,怎么如蓝?胡扯淡嘛,改掉改掉,改掉了再去学校报名。”

“那你说叫什么?”

“黄慧芳、黄秀琴、黄玉英……黄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叫黄如蓝。”

“不,女儿是我生的,我就是要她叫如蓝。”

“可她姓黄!”

“难道你以为她是你们黄家的孝子贤孙?”

“啪!”

——响亮的耳光落在女人脸上,那是一张白皙粉嫩的脸,母亲留给如蓝的最后印象。

其余的情节,是一团胶状的浓雾,裹着山,裹着水,内容模模糊糊。父亲出身地主,又把作为地主婆的老娘奉养着。地主婆缺乏自知之明,总是唠叨着要一个孙子,好继承她黄家的香火。母亲要求进步,恨不能把女儿的姓也改掉。

自记事以来,如蓝想不起有人抱过她,亲过她,抚摸过她。父亲不看她,母亲也不看她。仿佛是恨屋及乌,因名字的争执而莫名其妙地讨厌了她。

小学时候读唐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朗朗上口,清新明丽。一派色彩斑斓的春光,并不预示着这个名字叫如蓝的江南女孩的一生。

那一年她二十岁,在淮河流域的一片黄土丘陵上挑水,抢救濒死的黄豆。真是天大旱人大干,日以继夜。她正发着疟疾,高烧来临时她昏倒在龟裂的沟渠里,扁担横在地上,满盛的水桶也翻了——醒来已是半夜,想喝水,真想喝水呀!但世界张开焦渴的大嘴,向她裸露出所有尖刻的黑牙齿……没有人帮助,没有人搀扶,她只得一步步向自己的屋子——那间生产队的牛棚爬去……

转过身来,如蓝便有些恍惚;再看那梯池,并非单纯如一的蓝,正对阳光照射的那一溜台地上,重重叠叠的水池竟呈现出鹅黄、姹紫、翠绿、靛青……缤纷的色彩如鲜果甜美的汁液一样诱人。

众人都愣住了,许久,才有星星发出惊叹:“你们看,水里长树呐!”

果然,一株株姿态各异的树,或亭亭玉立于池中,或悄悄倾斜向堤岸,或整棵地偃卧在水里;它们嫩叶拂水面,老根漱清流,枝枝丫丫都浸润得青翠欲滴,比陆地上的植物更具一种水样的剔透,超凡的神韵。

陈松林一一指点:“这是胡杨,那是水柳……”大家并不热衷他的介绍,只是细细端祥淹没在水里的树杆和树根,见有的已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钙壳,好像玲珑的海底珊瑚,点缀得梯池更加色彩斑斓。

倘佯于梯池的美景之中,简直怀疑自己进入了仙界,忽然间,星星又快活地叫出了声:“许先生,那不就是你说的黄龙寺吗?”

如蓝朝前望去,只见一座矮矮的庙宇座落在不远处的山包上。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往前走去。但许先生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们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许先生,走嘛,难道你不想去看看黄龙真人了?”星星说着,撒娇地去拽。

许先生神色黯然地摆摆手:“也许没什么可看的,我累了。”

于是星星也不去了,坐在许先生旁边陪他。

沙沙和如蓝一前一后走进寺里,只见神龛上供着个半人高的带胡子的老头儿——这就是黄龙真人了。

转了一圈,觉得庙不大而且破败,实在没什么值得看的,有些扫兴地走出来,这才发现,陈松林也不知去向了。

一条覆盖着地衣的小径通向树林深处,信步踏上去,好像踩着松软的海绵,悠悠荡荡,看来地下的腐殖土起码有七、八寸厚。沙沙来了兴致,执意要走向深处看看,如蓝只好跟着。

林子深邃无边,空气里飘逸着枯木和蘑菇的气味。往前去,只见缕缕松萝垂挂在高高的松、杉树的树枝上,宛若数不尽的绿色罗网,网出了一座阴沉的迷宫。

风吹来,那绿网飘飘忽忽,森然作响,如蓝感到毛骨悚然,拉住了沙沙:“我们回去吧,不要迷了路。”

刚说过,林涛深处就有一个沉重悠远的声音传来:“阿龙——”

苍老而熟悉,沙沙一听脸就白了。

如蓝震惊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沙沙已挣脱她朝前跑去了。

如蓝忙喊:“沙沙——沙沙!”可沙沙跑得飞快。只见一张张绿网在头顶上摇曳,整座林子好像都被它罩住了。

 

6

“神经病,这还得了哇!”

听说沙沙在林子里乱跑,许先生气急败坏。幸好陈松林及时出现,安排星星陪许先生下山,自己带如蓝去找沙沙。

沙沙虽跑了,可她的背包却撂在寺庙跟前的空地上,大概原是打算回转来再拿的。没奈何,星星只好替她背着。

可那背包装得鼓鼓囊囊,好大的体积,娇小的星星,身上压了这么个大背包,越发显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许先生见了,就皱眉:“扔掉扔掉,什么宝贝,也值得花那么大力气。”

星星也恨不得扔掉了少个累赘,可说出口来的,却是任劳任怨:“没关系,我背得动。”又嘻嘻一笑,“说不定沙沙小姐真有宝贝。”

许先生沉着脸,伸手在那背包的外面摸,摸着,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晓得就是这号宝贝!”

“什么宝贝呀?”星星已累得娇喘吁吁,可还弯着一双笑眼,兴致勃勃地问。

“长长的,圆的——”许先生双手比划着。

星星盯着他的手,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许先生眨眨眼:“净水器!”

星星吁出一口气,记起沙沙在外面喝水,非要在一只透明的圆桶里倒来倒去过滤后才喝,想必现在背的就是这东西了。

想到自己堂堂研究生,要替这么一位浅薄的小姐出苦力,心中真的有些忿忿然起来,脸上却依然平淡:“沙沙小姐讲,她来大陆前人家告诉她,大陆的水不能喝,她家里人替她备了几大瓶矿泉水,本想背来的,结果实在太重,只好算了。”

似在替沙沙开脱,反而激起了许先生更大的火气:“全大陆人都能喝的水,为什么偏她不能喝!真是活见鬼!”

“她好像是到茹毛饮血的地方来了。”星星跟着说,“我看她光筷子就带了两大把,塑料的饭碗好像取之不尽……”

“无聊嘛。”许先生不屑地说。

“你们台湾的小姐都这样吗?”星星天真地眨着眼问。

“哪能都这个样子!”许先生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她这样也够典型的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既如此,那为什么……”星星说得含含糊糊,许先生倒启齿一笑:“鬼丫头,你是问我为什么会要她当秘书吧?告诉你,她虽然在我的公司里上班,可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见星星将信将疑的样子,许先生又说:“我们那里就是这样,上班就是上班,别的事一概不问。别说对办公室的小姐不了解,有的人,连自己亲生女儿都相见不相识。”

“有这种事?”星星好奇地问。

“千真万确。”许先生说,“有一个人,上妓院找女孩子玩,看罢电视录相,选中了一个。事后跟那女孩聊天,发现这女孩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呢?”星星叫起来。

“是他外室生的女儿嘛,从小不在一起,当然不认识啰。”许先生解释,又叹口气,“商品社会啊,就只认钱不认人,为了赚钱,什么下流勾当都干得出来:豪华饭店里,让那种一丝不挂的女招待来为你服务;还有一种饭店,只接女客不接男客。有些夫妻双双到什么土耳其浴室去洗澡,进去了,就各归各,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互不相扰——你看人堕落到了什么地步!还有男男女女几十个,在一起吸强力胶……可怕可怕,简直像到了世界末日。”

听许先生描绘“世界末日”的情景,星星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脚步轻盈地朝前走去,几乎忘了身上的重负:“许先生,太遗憾了,要是您早些时候来大陆就好了。”

许先生扭过脸,见这个女孩子的笑眼中闪着调皮狡黠的神情,便也笑了:“有这个必要么?”

“太有必要了!”星星脱口而出,“那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老师说要开阶级教育的主题班会,我是班长,得协助老师,去找一个人,给大家做报告,讲台湾同胞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鬼丫头鬼丫头!”直到这时,许先生才明白自己被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捉弄了,做出一副气汹汹的样子。星星咯咯地笑着逃进栈道旁边的一片松树林。

许先生快步追去,一下子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7

凡最初见到李星的人,决不会用“健美”、“性感”一类时髦的词来形容她。她个子不高,细溜溜的身躯又鲜见凹凸的线条,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小女孩模样。但黑黝黝的瓜子脸很恬静;平展的眉下,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的黑眸。双眼皮,长睫毛,瞳人闪着琥珀色的美丽光彩,而且总是有着一种突然从梦幻中惊醒般的可爱神情。

有时她很疏懒,有时也会不辞辛劳地坚持干一件琐碎的事,表现出一种孩童般的专注与热情。钻进树林,许先生心血来潮,想要采集植物标本回去留作纪念。她马上放了背包,兴冲冲地跑东跑西,将采来的各色叶子一片片给许先生过目。久久地,许先生凝视着这些形态各异的针状和羽状的叶片发出赞叹:“高原上的植物多么美啊,这些精致的线条体现出一种水的波动感。”

星星站在旁边,睁大一双童稚般明澈的眼睛,倾听许先生的赞叹,仿佛突然醒悟般地点头赞同:“同时也体现了生命的忍耐、高贵、尊严和脆弱,这是一种纯净的创造的美。”

许先生转过脸,不胜惊讶地望着她:“你的声音真好听。”

星星莞尔一笑,睫毛忽闪,琥珀色的瞳人里流溢出明明亮亮的快乐,把一张红润的小瓜子脸照得无比生动:“那我唱支歌给您听。”

许先生不置可否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额上:“你使我想起许多往事……我记得,这里还有一种厥类植物,那根磨成粉,可以充饥的。”

“许先生,我帮你去挖。”星星一蹦一跳地跑开去,淡红色的水洗布外套,如轻云飘忽在古老的针叶林里。许有志跌坐在树下,信手拨动一簇灌木的枝叶,忆绪几度回旋,隐隐地,前面传来那女孩轻轻的歌声:“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蓦然抬头,看见星星扎煞着两只泥糊糊的小手,把一枝绿生生的厥草,高高拎着:“许先生,是这个吗?”

脸蛋红扑扑,额头汗涔涔,一头柔密的披肩发不知何时梳成了两根小辫,又卷上去用发卡别在耳后的两侧,看起来,活像个提篮挖野菜的小村姑。

许有志眉开眼笑:“拿来我看看!”

“拿美金来换!”星星故意地把厥草藏到身后。

“我给——”许有志爽快地说,“一块钱够不够?”

“不够!”

“一百?”

“还不够!”

“那你要多少?”

星星慢慢地把厥草拿到面前,放在许有志怀里:“许先生,你有很沉重的东西失落在这块土地上了,一千一万也买不回来了。”

一脸小儿女的稚情,说出的话却有这般份量。许有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是啊,我有……有一个女儿。”

星星也吃惊了,刚才这么说,只是因为心思伶俐,照一般海外游子的常情推论罢了,想不到却勾出了许先生的心事,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在世的话,已经四十二岁了。”听许先生这样说,星星愕然睁圆了美丽的双眸:“啊,四十二岁!有如蓝那样的年纪了?”

在星星的心目中,女人到不惑之华就老得可怕了,再一想,解放四十多年了,许先生若有女儿,当然得这个岁数了。

因此也就释然,她乖顺地坐到许先生身边,怯声怯气又问:“许先生,您来找过您的女儿吗?”

“唉,人海茫茫,往事不堪回首——哪里去找啊!”

“许先生,您找找看嘛,人跟人是有缘分的。嗯,四十二,属牛的,跟共和国同龄……”

她扳着手指,好像马上要去找一样。这副貌似单纯的认真劲把许有志逗笑了:“孩子,你很可爱,我就是喜欢年轻人快快乐乐的。可这里大陆上有些人,年纪不大,却喜欢装出一副老相来,成天阴着脸,好像社会亏欠了他多少一样……”

“许先生,你得真好真对。这次跟我们一起来的如蓝就是这样,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讲,怪得要命。听说她到现在也没结婚,是性变态……”

顺着许有志的话头,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许先生忍不住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小丫头,这种话也是你说的么?”

星星脸一红,平时在学校,无论跟导师还是跟同学,谈起性来像讨论时装,想不到这位台湾先生这样……古板。不胜娇羞地垂了眼皮,顾左右而言它:“许先生,你喜欢快乐的女孩么?”

“当然啦!”许先生声音朗朗,“生活无论怎样的沉重,我们都要去面对,活一天,就得快快乐乐过一天。”

“那我做你的女儿好么?”小鸟依人地偎过去,仰面望着他,琥珀色的瞳人里,依然是童稚般明澈的光芒。

许有志恍惚了一下,抬起头,只见一只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隔着密密的林障,有黄龙潺潺的流水声传来,那水声悠远空灵,无始无终,好像超越了眼前的时空。星星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前散发出洗发液的清香。他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像抱自己幼小的女儿。

星星不失时机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叫了声:“爸爸!”温热的气流吹得他耳根痒丝丝的,正想说点什么,蓦地一声嘶吼自天而降,震得他浑身一颤松了胳膊。

“阿——龙——”

豆大的汗珠从许有志的额上冒出,脸变得青白:“这是谁?谁在喊?”

星星哪里晓得?环顾四周,山山岭岭都在回应。

“阿——龙——”

绝望而凄切的音调,似一种来自幽冥的抵死相搏的哀鸣。

许先生举起一只手捂住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显出万分痛苦的神色。

星星急得直跳脚:“啊,许先生,你有心脏病?心脏病?”情急中,想到导师给的氧气袋,慌慌地取了出来,放到许先生鼻子底下:“你快吸,快吸!”

可是许有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子朝后一仰就倒了下去。

星星吓得直哆嗦,扔掉氧气袋,“哇”地放声大哭:“救命呀——救命——”

回应呼救的,又是那个抵死相搏的声音。

“阿——龙——”

这声音穿过绵绵雪峰,越过滚滚黄龙,在今生来世的一切地方回旋,最后聚敛成一条绳索,紧紧缚住了许有志的心脏。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