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洪晓彬
入监原由:非法集资罪
刑 期:有期徒刑12年
绿色的长龙在田野上奔跑,火车途经的车站,都会被有意无意的旅客探出个蹊跷,每扇车窗上烙上的铁栅栏囚禁着神秘。
在押解罪犯往大西北改造的车厢内,我作为随车的宣传报道员,亲眼目睹了一个罪犯因病情发作被抢救的经过。在回程的路上,罪犯洪晓彬躺在车厢内临时搭建的床上,左臂上还吊着盐水。他眼睛乌黑,面色土黄,嘴唇干燥淡紫。
我轻轻地坐近他的身旁,看了他一会儿。有些不忍心地表露出自己的想法。洪晓彬看了看我,又侧头观望了车窗外,问道:“回上海需要几天?”我说:“你不要关心这些事,你应该听从医生的嘱咐。”他眼睛闭了一下,然后睁开说:“好吧!就按你的想法谈谈吧。”
石志坚:我刚才听了队长对你情况的一些介绍,比较简单笼统。他们说我要想了解你更多的东西,还是请我亲自跑一趟,花费一点时间,与你聊聊。还说你身上有不少故事。我看到你现在的状况,到有点不忍心地与你交谈。(身体向前倾,宽慰的口吻)
洪晓彬:(声音十分沙哑,表情淡漠)有什么故事?都是一些难以见人的东西。我想先说说自己对这次被押解去大西北改造的现场感受吧!
那天,大约晚上10点钟左右,我们听到出发令响,一个一个坐上监狱的大囚车。听消息灵通的同犯说,这次我们去大西北改造的犯人,有几百上千。囚车在往火车站方向行驶,事先,押送的队长对我们有不少规定,在路上坐姿要端正,头往正前方,不允许我们左顾右盼。车在绕过弯道时,我借机能看到前面一辆一辆结成长龙似的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灯,在夜幕下十分壮观。
到了火车站,在走向列车的一段路上,两边都站着握着枪的武警,枪上面还有刺刀,他们的眼神个个非常严峻,牢牢盯住我们。突然间,我在想我怎么成了电影中看到的那种被人严密监管的坏蛋,心中一阵惊惶。当然,只要我们遵守纪律和规定,武警是不会来侵犯我们。其实像这样的大押解,一定会引来许多好奇看热闹的市民,此时,武警的存在也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
石志坚:你观察的非常仔细。
洪晓彬:第一次见到这种押解的大场面,而且自己是个参与者。市民好奇,我们也好奇。上了火车以后,我一直安慰自己,要坚持,要克服身体的不利因素,绝不能在旅途上出洋相,因为,这次去大西北改造的机会是我积极争取得来的。事先队长查阅了我的病史,知道我曾有过两次小肠串气,病情发作被抢救的经过,就不同意我去。我说你们如果不让我去,我就没有勇气在上海监狱这个地方改造下去,就会失去生活的信心。
后来,经过医生多次诊断,又备好了药,并多次告诫我要预防疲劳,这才勉强同意我前往。所以我暗暗对自己说,要争气,千万不能在火车上发病。可是,老天还是在捉弄我,我越怕越担心的事,还是慢慢地发生了。
火车行驶到第二天上午,我的小肚子开始疼痛。显然,旧病重犯了,而且似乎比前两次更严重。在我实在无法坚持的情况下,告诉了随车的医生,医生马上叫我躺下,进行现场检查。一会儿,医生轻轻地对押送我们的队长说:“看来仅靠药物不会有多大作用,必须马上动手术,否则会带来生命危险!”
石志坚:听你的口音是上海人,队长向我介绍说你家中的亲人都在本市,为什么你一定要远离生养的土地呢?(皱起双眉,怀有疑虑)
洪晓彬:(闭起眼睛,不作回答)
石志坚:大西北的气候也不一定适合你生活,劳动的强度也可能比城市高,何必呢?
洪晓彬:(睁开眼睛,盯着头上的补液袋,神情无奈)说实话,谁不想留在大城市改造,环境好,条件也好,连外地人在上海犯罪吃官司,都不想回原籍改造。所以即使离家里再远,家中的亲人来上海看一次也非常不容易,但是,只要遇到像遣送押解异地改造的情况,他们都想逃避。队长为他们做了许许多多的工作,也很难说服他们。而像我们这样,本身是上海人,又争取到大西北改造的例子,更是屈指可数。我去大西北改造,并不是想积极表现,而是为了挽回面子,想逃避现实的一种软弱表现,更是怕家中的人对我的痛恨埋怨。而且,我不愿意再看到年迈的老母亲为我走断探监路。
石志坚:看来你有心中难掩的隐痛,去大西北服刑是你不得已而为之。可偏偏你的身体不为你争气。
洪晓彬:这次去大西北改造,突然在我身上旧病重发,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我们男人比较常见的毛病,治好了照样改造,照样参加劳动。监狱长在我手术以后第一句话就对我这么说:“我们还是回上海监狱吧!”
我没有答应,我虽然对你们的抢救治疗怀着感激之情,可我还是抱着要离开大城市的决心。
监狱长告诉我:他们知道我改造的现实情况,也知道我内心的痛苦难以消磨,但我不能一厢情愿,只要我身体养好了,他们还会与大西北方面的监狱积极联系,尽一切可能满足我的要求。
我说:“谢谢监狱长,要不是你们这次全力的挽救,我这条命可能就要耽搁在去大西北的路途上了”。
监狱长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既然能把押犯一个一个送上列车,就绝不会让一个押犯趴下,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自信!”
当时,我听到监狱长说话这么坚定,由衷地从内心发出一句话:我的命运全交给你们了!
石志坚:难道你这么坚决,有什么事情不能调和的。非要离开上海,去大西北改造呢?(贴近他的耳旁,小声说)
洪晓彬:(一只手挂着吊针,另只手拷上了手铐,固定在床架上,企图动一下身子)
石志坚:(顺势扶他一下,用手理顺输液管)
洪晓彬:原来我的工作很不错,在医院里搞行政工作,也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一个7岁多的女儿,应该说生活平静而温馨。可是,自从认识了一个所谓的经营民间出租车投资商开始,我的人生也开始了最初的转折。起先,让我感到人生时来运转,接近了财神。后来,命运急转直下,难脱苦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对那个投资商商量,除了我自己的股份外,是否可以再扩大一些人入股。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提建议。在当时货币贬值的情况下,能找到一条升值之道,不能不说是种好运,我自然也想到让亲朋好友借借光、发发财。投资商和我的想法一拍即合。他说他也正想为这件事与我商量。于是我们说干就干,我连忙在几天内就从亲朋好友处筹措了近百万元。
当我把一捆一捆的钱交给对方时,自然也有些紧张,怕这么多的钱出现闪失。毕竟对方不如国家的企业那么有信誉。但想到自己两年多地参股运作,对方的回报率一直很高,回款的方式也十分守信誉,恐慌的念头也就一扫而光。
又经过半年多的运作,大家相安无事,而且,我每次都按时按高额利息拿到报酬。有些亲戚还会用不同的方式感谢我,并提出还有余钱扩大股份的要求。
多年来我被获得的利益搞得内心暗自庆幸,不由对妻子建议:“索性把居住的房子也卖了!暂时克服一下困难,到外面借一间小房子先住下,等钱赚回来了我们在市中心再买一套好的房子。”
石志坚:真像有一位社会学家所说,利益的驱使会使贪小忘乎所以。
洪晓彬:的确像您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贪小趋利的人。有了一点眼前的好处就会失去思考,丧失危机感。
就在我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有一天投资商突然打电话给我,声音像断了魂的幽灵,开口就说:“不好了!不好了!”我让他慢慢说。他顿了顿告诉我,他定期到福建取高额利息的老板不见了。
我惊讶极了:“怎么?你不是老板!”
他说:“我也是帮我的老板筹措资金的人,只是个中间客而已。”
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腿也软了,手上的电话差点落在地上。
对方又说:“这几天我一直打电话与老板联系,都杳无音讯。”
我想这下坏了,忙想办法找对策。可是按书面协议要求,一个一个入股的亲朋好友都跟在屁股后面问我要钱,我含含糊糊,编着谎言,拖延时间想尽快找到对方。
石志坚:这钱都是集资人的血汗钱啊!
洪晓彬:话就是这么说。所以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又让我无法回避。而他们却不知道这些,也不理解我的内外交困。天天像讨债似地催我,到我单位、到我家里,还扬言要打“110”报警。
石志坚:这是一段难以回首的痛苦往事。你先歇一歇,暂时告一个段落吧!反正还有明天的路途时间。(这时,医生来巡诊,询问了一些情况后,给他换了营养液吊袋。)
洪晓彬:(身体打颤,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不用了。现在不说完心里有些不舒服。
石志坚:如果你感到吃力,我们就立刻停下来,好吗?
洪晓彬:(看看补液袋)没问题,换了一代营养液。我还接着往下说吧。
后来,我就因涉嫌非法集资罪被逮捕了。不久,委托的律师就传话给我,说我的一些亲朋好友,每天都到我租赁的房屋内,逼着我的老婆还钱。我老婆告诉他们,我们自己也是受害者,把家中的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不算,连老窝也赔了!可讨钱的人不管面子和关系,一改以往的和善,不给她们母女俩安静,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一段时间下来,我老婆实在受不了这种纠缠和逼迫,为了逃避这种惊恐万分的生活,只好提出与我离婚。父亲原来有高血压的病症。听到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还牵连了亲戚邻里,他情绪一激动,突发脑溢血而离开了人世。遇到这些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的情绪懊丧透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等熬到法院判刑,被送到监狱服刑后,我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钱赔了精光不算,妻女也与我分手,父亲驾鹤西去,然而家中的亲朋好友也一个一个背离我而去。只有70多岁的老母亲,还有一份舐犊之情,不顾大家的反对,坚持要来监狱探望我,还说:“你们可以诅咒他,可以与他断绝关系,我做老娘的却不能这样。我不去看他,不去安慰他,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勇气呢!”
石志坚:母亲真是伟大而无私。
洪晓彬:嗯!一次,我母亲探监赶路时,因下雨路滑摔了一跤,当场把腿摔骨折了。但她怕我知道后心情会更加低落、消沉,便默默地瞒着我。我面对如此惨景,心想,即使今后我出了监狱也没有脸面去见那些亲朋好友,也不愿意看到老娘为我操碎心。于是,我下了一个毒誓,决定离开上海,远到大西北去改造。
石志坚:听了你一小段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我才慢慢地理解和同情你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去大西北服刑的请求。但话又得说回来,你如果这样一走,不是永远割断了那份亲情,没有一点补偿的余地了吗?
洪晓彬:我现在还能想得那么多吗?唯一考虑的就是一走了之。
石志坚:可是没想到你这么一走,差点真的“一走了之”。
洪晓彬:(浅浅的苦笑)所以您一定要把我的话传递给监狱长。等我回上海监狱一段时间,身体康复后,一定要重新去大西北改造。
石志坚:你知道么?为了抢救你,监狱长一路上想尽了办法。大家也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
洪晓彬:我隐隐约约都听到了。当时,听到遣送指挥部在用对讲机与医生联络,他们想用最快的办法抢救我。医生诊断了我的病情后,对旁边的监狱长说,在高速运行的火车上动手术,不能保证病人的安全。监狱长说:“我想办法让列车临时停靠半小时,你们有没有把握把手术做完?”医生说:“尽我们最大的努力”。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有气无力的求救医生:“去大西北改造是我争取来的,不要把我搁下!”
石志坚: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医生的心情更值得大家去理解。时间就是生命。
洪晓彬:大家都在为我的生命抢时间。我听到监狱长利用无线电波与前方的陕西火车站通话:“我们是上海押送犯人去大西北改造的专列,现在车上有一个病犯,急需马上动手术。”西安站调度室急速回话:“听到了!你们在什么方位?”“离窑村站还有十几分钟路程,按规定列车在窑村站只能停靠12分钟,为了手术的完成,我们想列车停靠时间是否能再延长一些?”监狱长请求。对方回答:“我们立即请示铁路分局局长,再做安排!”几分钟后,对方又打来了电话:“经分局长同意,在窑村站延长停靠时间为35分钟!”
时间虽然争取到了,可摆在医生面前的棘手问题又生了出来。手术室设在哪里?指挥部忙紧急商量,最后决定手术室设在指挥部的卧铺车厢内。
几分钟后,奔跑的列车稳稳的停在窑村站,医生急忙在卧铺车厢内做好准备工作,用白布吊扎,辟出一个临时的手术室,用几只大支光的应急灯捆扎在一起,吊在顶部。我被迅速地抬进了“手术室”,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时间在流逝。
可是一个无奈的事实摆在面前,医生手术中间发现我犯小疝气内有血肿,比原来想象的手术要增加不少难度。医生怕再有不慎会弄破血囊造成出血不止,而车上又严重缺乏血浆,时间出现明显的不够用,他们只能为我打下强心针后,把我送下车继续抢救。
指挥部立刻拨通陕西省监狱局的电话,把需紧急援助的情况向对方作了通报。列车刚停歇在陕西西安站月台上,一辆救护车就驶来了,马上把我送往陕西监狱医院进行手术抢救。
石志坚:你讲述的十分真切,押解的囚车上你享受了救死扶伤的权利。也许这也是你一次特殊的人生经历。(抬头看了看营养液)
洪晓彬:是啊!每一次特殊的经历,都改变了我一次人生。
特殊的囚车专列把近千名罪犯送往目的地后,在回上海的路途中经过西安站时,遣送指挥部把手术后的我,带上了火车。虽然,我躺在手术床上,但监狱长、医生,还有许多好心人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忘记。
石志坚:我们在特殊的列车上,有这么一次交谈也是一个缘分。
洪晓彬:(露出笑意)是啊!要不我的故事就全烂在肚子里了!
采访手记:
押解罪犯异地改造,是监狱符合法律规定和监管改造需要的一项特殊工作,在押解的长途跋涉中,监狱人民警察手中紧握着法律之剑,胸中却涌动着情和义。
作为多次参与罪犯大押解特殊任务的笔者,亲眼目睹了一幕幕尊重罪犯人权,维护他们合法权益的动人场面。而眼下的主人公洪晓彬,他带着许多伤痛和无奈,离开了生养的土地,远离了亲朋好友,然而,这也是他为自己触犯法律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
可问题是,当一个人把法律视为一张废纸时,是否慎重考虑过,犯罪后会给别人带来多少不安,会让自己失去多少自由,会让社会支付多少成本?西方有个哲人一针见血的说:“不道德和罪恶都是社会正常运转的负动力,他无耻和卑鄙的挪用和浪费人们的付出和创造。”
作为监狱人民警察,他们在惩罚和挽救一个一个罪犯上倾注了心血,也体现了人文情怀。但是,听着洪晓彬的叙述,笔者感到这趟特殊的火车上奏响的那曲救死扶伤之歌,未免有点辛酸和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