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对象:樊剑波
入监原由:违法发放贷款罪
刑 期:有期徒刑9年
每年春节前,监狱都会按押犯的比例,对个别改造表现比较好的罪犯准予回家探亲,与家人做短暂而有特殊意义的团聚。节日过后,监狱召开了一次探假罪犯话亲情的座谈会。
座谈会上,一个不惑之年,身材修长,脸型小,皮肤白的罪犯,非常用情地透露他改造生活中的一段苦涩的秘密。让听者情绪都有不同程度的波动,有的还在窃窃私语,大家感到他的妻子不容易,为了还丈夫一个做父亲的尊严,在女儿面前编织了5年多的谎言。而且,这个谎言还将无奈地延续。
他叫樊剑波,讲话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十分动情。在与我讲述这段秘密时,他不时捧起杯子故意用喝开水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拘谨。
石志坚:好多人说,一个罪犯一个故事,可是,你的故事却可以用探秘来形容,要不是那次出监探假,你们俩共同编织的谎言,也许不会经受那么严峻地考验。
樊剑波:(嘴角往上一翘,勉强一笑)我唯恐深藏的秘密被揭穿。那天,监狱宣布节日探假罪犯的名单后,我十分兴奋,晚上觉也没睡好,心里一直在想:5年了,自从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离开家,来到人生不该有的驿站后,已整整5年了。以往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工作,不觉得5年的时间很长。每天见到妻子和日夜成长的女儿,也没发现生活中拥有许多幸福。可是一旦离开了家,而且是用这种残酷的方式与家人隔开,似乎就觉得时光很恐怖,可以把人的情感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想到马上就要与日夜思念的妻子和女儿团圆了,能说心情不激动吗!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思维又岔到另一个道上了。当时离开家里时,我询问检察官是不是可以与我妻子说几句话?他们看了看我的表情,好像没有搞鬼的迹象,就点头同意了。我对妻子说:“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对女儿说爸爸是个坏人。”“那叫我怎么说呢?还不知道你要离开我们多长时间。”妻子问。我告诉她:“无论时间长与短,你就咬定对女儿说,你爸爸出国工作去了,一定要等他回家。”当时的一席话,就这么一晃5年过去了。至于妻子在外面被别人翻了多少白眼,受到多少痛苦,我都不知道。但她始终对女儿坚守着我们这段“谎言”。
石志坚:你有这样一个宽谅你的妻子,而且为你承担起保护女儿心灵成长的重担,其实是你的福分。
樊剑波:我离开家时,女儿才不过2岁,已经有了记忆。现在已7岁多了,进入她思考的年龄,她时常会问她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妻子总是瞒着她。过了第一个春天,又到了第二个春天……然而,现在突然我被监狱批准可以回家探亲了,这会不会让女儿感到突然,会不会引起女儿的怀疑呢?
石志坚:当然,吃官司的人中途回家过年总比不回家好。毕竟,这是狱方对罪犯一段时间来改造成绩的肯定,是种仅占在押犯群中百分之一比例的奖励。
樊剑波(拿起杯子装作喝水的样子):您说的道理我知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真的轮到我回家了,到底是喜还是忧?让我一下子难以说清。
那天,妻子来监狱接我回家,我第一面见到她时,妻子并没有因为我改造中途能够回家感到高兴,而是脸上一副愁云惨雾的表情。显然,她内心也在想与我相同的问题,她开口说道:“剑波,我们事先要做些准备,否则我们一起编织的谎言就会因为这次探假被女儿戳穿。”“那你说怎么办?”我急吼吼地问。妻子说:“先去大超市帮女儿买一些礼物。”我说:“买什么呢?”妻子说:“我已经想好了,专门买一些包装上印有外文字样的玩具或其他什么的。否则怎么能使女儿相信,爸爸从国外回来,却不给女儿买东西呢?”我尴尬得向她笑了一笑,说:“你想的真周到。”
在一同前往商场的路上,我终于可以近距离仔细地看着妻子。我发觉她憔悴了很多,过去细嫩的皮肤也开始有了皱纹。过去喜欢打扮的她,也变得随便马虎了。我深深地感到她生活中的这些变化,都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造成的,在她心里留下了太多痕迹,我对不起她。
大概是妻子发觉了我注意她,就说:“别再自责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改造,我就放心了。”转而妻子又说:“这次你回家探亲,我其他都不怕,左邻右舍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们,我并不在乎。我担心的是,被瞒了5年的女儿,突然之间见到自己的爸爸,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会转出什么想法,我们又该采取什么方法去应付她。”
石志坚:你在那天座谈会上的发言,起先你看着发言讲稿,后来讲到动情处时,已基本脱离了稿子,而且,你越讲越激动、越感人。我发觉,围坐在一旁听的人都被你吸引住了。
樊剑波: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真实的事情,一点没有参杂虚假的成份,也许我讲的流畅,他们听得也用心。
我还是接着往下说……
石志坚:不好意思,打断了你的话。(歉意的表情)
樊剑波:当时我们出了大超市,拎着大包小包往回家的路上赶。到了家门口,妻子对我说:“女儿已在门口等我们了。”我真的不敢认,眼前的女儿已经长成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姑娘了。我离开时,女儿还很喜欢向我撒娇,让我把她抱在怀中。我尽量装成远道而来和十分亲近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展开双臂,希望迎接女儿跑来,好让我紧紧地拥抱女儿一下,然后轻轻地亲她一口,挽回我们许多年来的父女之情。可是,女儿站在门口没有一点动静,只是用冷漠忧郁的眼光瞧着我。我热情地启发她:“露露,不认识爸爸了?”女儿还是毫无反应,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这时妻子在旁边忙鼓励女儿:“露露,这是你爸爸呀。快叫呀!这就是你天天等着回家的爸爸呀!”女儿迟疑了半天,像是听懂了妈妈的话,又像是没听懂。不一会儿,两只小手紧紧地捂着脸,“哇”地哭出声来,转身奔进了屋内。
这时,我心里十分难受。5年没有踏进自己的家门,没有和女儿亲近过一天,或许对我来说有一种陌生感,一种距离感。可是,在女儿的成长中会缺少什么,在她的心灵上又会留下什么样的伤害,我无法讲清楚,也无法猜透女儿的心事。我想:只能等待女儿慢慢地长大了,知道了爸爸为什么离开她的原因,才会考虑是否宽容她的父亲。
石志坚:造成这样尴尬的局面,自然是你自己设置的,并没有什么可怨的。然而,让每个或为人父、或为人母者必须清醒思考的却是,在人情与法律面前应该如何把握、如何守住底线。
樊剑波:您的问题提到了要害处,情感这东西确实难以把握,就像走钢丝一样,需要技巧,保持平衡。何况要处理好身边的亲情关系,这比走钢丝还难。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妻子也很愧疚,感到欠了我什么。当时,要不是看在她哥哥办公司急需资金的份上,我是绝不会仗着胆子违反纪律,一而再,再而三的铤而走险的。我原来是一家银行业务贸易科的科长,手中掌握着成千上万的贷款权利。一次,我大舅子找到我,“叹”了不少苦经后,要请我帮忙。原来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办公司不是一年两年了,发展前景一直比较好,信誉也还算可以。现在他遇到资金短缺的困难,放低自己的身价,请求一个妹夫来帮忙,实属他的无奈。
我被这种特有的关系打动了。我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是帮助你企业度过这次难关,二是给你低息投资。”就这样,我采取打包贷款的方式,几次向他放贷。按理第一次放贷,对方没有按信誉归还,是不能进行第二次放贷的。可是我坚持相信对方有偿还能力,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当时,我妻子也提醒我:“他虽然是我的哥哥,但你作为一名国家金融机构的工作人员,也一定要按规定办事。再说,我看他的公司一天天在萎缩、不景气,你也应该做个调查核实,不该感情用事。”可是,我却误解了,认为这是妻子在讲风凉话,考验考验我的诚信。现在看来,我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说明我还没有真正了解妻子。
记得在法庭宣判后的那天,我妻子十分平静,对我说:“这次违法乱纪,完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别人!但我心里也好痛,毕竟你是为我哥哥而陷入泥潭的。”转而她又说:“你被判了9年,我会好好照顾女儿的,会坚守我们事先约定的秘密,请你放心。”
石志坚:犯罪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眼,个人失去自由不算,还会连累家中的亲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家中亲人心灵中留下的伤痛往往更多,靠往后的弥补仅仅是种“赎罪”。
樊剑波(表情沉重,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确确实实地感到,家中亲人的关系,一旦分离时,才会倍加珍惜共同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我趁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的机会,一心想把父女的关系拉近,弥补女儿失缺的父爱。我对女儿说:“露露,爸爸做的菜好吃吗?”还不停地往女儿碗里夹菜。女儿毕竟是个孩子,毕竟我们有血缘关系,见我和气热情,很快就打破了生疏的距离。女儿也用筷子夹着菜,往我碗里送:“爸爸,你在外面辛苦了,自己多吃一点吧。”随后她小嘴一撅,问我:“爸爸,你在外面老是不回家,是不是不喜欢露露和妈妈了?”我被女儿问得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心情十分难受。在一旁的妻子插嘴道:“露露,你说什么呀?爸爸有爸爸的工作。”我忙说:“是呀,爸爸的工作太忙了,暂时还不能回家,这次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说这些话时,脸颊火辣辣的,心跳动很快,眼角开始微微发红。
“爸爸,你怎么哭了?”女儿一边拿来纸巾,一边说道,“爸爸,你放心,我一定听妈妈的话。”我对女儿说:“爸爸没有哭,是眼睛里流出的水。”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能再让女儿产生误解了。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内心情感,好在我借口去了一次厕所,把自己的愧疚彻底地宣泄了出来。
石志坚:你与你女儿的对话,看似是生活中平平凡凡的话语,可了解你情况的人听来滋味却不一般。
樊剑波:是呀,这些都是非常平常的话语,可不知怎么,我的内心就是无法平静。晚饭后,除夕之夜的中央电视台的文艺晚会十分精彩,名家荟萃,南腔北调。我却没有兴趣雅致去欣赏。我想腾出时间来做些家务,做一些家中因缺少男人而留下的活儿,好好地陪伴妻子说说话。更主要的是和女儿亲近亲近。
等到辞旧迎新的时钟敲响的时分,我带着女儿到外面去放鞭炮。这是我早与女儿还抱在手中时许下的心愿:露露,每到过年放鞭炮的时候,你就长大了一岁。
当时的许诺,就这么过去了5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失约,一定要补上。晚上,我准备好了一根竹竿,把长长的一串红鞭炮扎在顶端,让女儿扛着,我和妻子跟在后面,鞭炮点燃了,女儿捂住耳朵,欢快地跳跃着,我和妻子在一旁拍手叫好,我们的露露又长大了一岁……
石志坚:对一般人来讲,或许映照在夜幕下的这幅迎春图很平常,可此情此景对你来说却来得相当不容易,是人生中无法弥补的歉疚。
樊剑波:是的,因此我格外地珍惜这次探假,格外地想弥补与女儿的情感。
从年三十回家到农历初四早上八点前回监狱报到,4天的探家时间很快就到了。要回监狱的前一天晚上,我预定了一辆出租车,从我的家离监狱有一段距离,怕路途公交车转乘耽误时间,违反归队的纪律。其实,我多么想在家里待多一点时间。那天早上,我早早的醒来,对妻子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为女儿的成长你承担了这么多的辛苦不算,还要经受一天天谎言的折磨。”妻子打断我的话说:“5年都过来了,别再提这些了。”我答应妻子一定会好好改造,把还有3年的余刑再缩短,争取早一点回家。妻子说:“你一定有希望。你已经减了一年刑,余下的3年刑期再争取减半年。我和露露一定等你早点回家。”我们俩讲这些话时轻声轻气,生怕被慢慢醒来的女儿听见。
石志坚:我不得不感到,人在做事前要想想利弊得失,要想想家里人。要不产生的后果十分凄婉。你看你这种小心翼翼的情感,显得十分可怜,想爱没有条件爱,想说不敢大胆直说。然后,只能无奈地离开家,对家庭、对女儿是件多么残忍的事啊!
樊剑波:真像您说的。其实,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很想与妻子再多说一些话,很想再多看一眼女儿。这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要求。可是我现在却感到来得十分不容易,几乎要用“珍惜”这个词来享用。不一会儿,女儿也醒来了,似乎她也有心事,怕睡过头耽误送爸爸出远门的机会。
我又要回“国外”去工作了。妻子没有送我到路口,而是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对女儿说:“和爸爸再见!”女儿不知道大人的用意,吵着妈妈要送爸爸一程。妻子即兴编起了谎言:“爸爸时间很紧,下次回来再也不离开我们了。” 我忙说:“露露,我们一言为定。下次回家,爸爸永远和露露在一起!”
露露乖乖地听懂了大人的话,伸出小手向我道别:“爸爸再见,早点回家。”
“再见,爸爸一定早点回家。”说着,我径直的向外走去,不敢再回头看她们母女俩一眼……
采访手记:
允许改造表现好的服刑人员回家探家,是监狱文明管理的一项举措,也是《监狱法》赋予服刑人员的权利。应该说,服刑人员能在改造中途,暂时离开封闭的监狱融入社会、走进家庭,是种难得的机会,可以缩短与家人感情沟通的距离和体察城市建设日新月异的变化。可是现实中不是每一个服刑人员遇到这种奖励,都惊喜无比的,有的也面临不少的难堪和尴尬。显然,触犯法律丧失的不仅是个人的人身自由,还会造成家中亲人的误解、隔阂,甚至影响子女的健康成长。
邪恶的后遗症,是实施者越来越无法扛起精神的包袱。契诃夫在小说中描述的卑劣人物,也会不期而遇地走进我们现实的生活,成为不用复制的真实版。
樊剑波所编织的谎言和回家探家那段感情上苦涩的煎熬,给人有种难以释怀的郁闷。无论对服刑人员,还是对家属都是一种感情上无法抹掉的伤痛。在某种程度上,家属心上刻下的伤痛,更是超出惩罚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