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4 09:52:20

还有另一个例子。不久前我会见过一位属于法国最大学者之列而又运气不凡的人,他在一间大厅的角落里学习,大厅四周都挂有壁毯。放肆的仆人们在他四周喧闹如故,他对我说(塞涅卡也说过大体相同的话〉,他是在利用这种喧嚣,给人印象仿佛在嘈杂声冲击下他在修炼中能更好自控和入静,仿佛鼎沸的人声可以使他的思想在他的内心回响。他是帕多瓦的学生,长期以来他在大型旅行马车的轰鸣和广场的喧闹声中学习,所以他不仅培养了自己不在乎闹声的习惯,而且还会利用闹声为自己的学习服务。阿尔西巴德奇怪苏格拉底如何能忍受他妻子没完没了吵吵嚷嚷的脾气,苏格拉底回答他:“就跟有些人习惯听运水车车轮惯常的声音—样。”我恰恰相反:我性情柔弱,极易震惊。当我的思想处于自我封闭状态时,连苍蝇最微弱的嗡嗡声都可能引起我极纗的烦躁。塞涅卡在青年时代严格遵循塞斯提乌斯的先例,不吃可能导致死亡的食品,但一年之后,他说他已偷快地放弃了他的榜样。他之所以放弃,只因不愿被人怀疑自己在模仿某些新宗教散布的戒律。他同时又按阿塔卢斯的袼言生活,坚持不睡软床垫而睡硬床垫直到老年f软床垫使身子往下陷,硬床垫却能使身子挺直。当年的习惯使他认为难于忍受的东西,按如今的习惯我们却视之为柔软舒适。

请看我的粗活工人与我本人有着怎样不同的生活习惯:连斯基泰人和印度人都不会像他们那样躲避我的强制力和我的生活方式。我曾把一些孩子从乞讨中拉出来让他们为我干活,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厨房和他们的号衣,这么干只为重新过他们原来的生活。我发现其中一个孩子离开我之后靠捡垃圾堆中的贻贝当午餐,然而我再请求他威胁他都无法使他放弃他在困苦中感到的那份美味和甜蜜。乞丐有乞丐的豪华和享乐,有人说他们也跟富人一样有自己的荨严和政治等级。这就是习惯的作用。习惯不仅可以使我们适应某种它喜欢的生存方式(不过圣贤说我们必须选定易于立即适应的最好的生存方式),而且可以使我们适应变化和变动,这是它最宝贵最有用的课业。我体内最优秀的气质是能屈能伸,从不固执;我有些爱好比别的爱好更正派,更正常也更使我感到愉快;但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抛弃那些爱好,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也易如反掌。年轻人应当善于打乱自己的生活准则以瀲发自己的活力,并防止活力衰退因而变得怯慊。靠规则及纪律维持的生活方式是最愚蠢也最脆弱的生活方式。

她如乐意生痱子都按时定量,

那每时每刻都该写在占星书上。

如她擦眼睛时眼角发痒, 

她得占卜之后再把眼药水点上,

——尤维那尔

如有年轻人相信我上面的话,他往往不得不矫枉过正,否则初试放纵便会毁了自己;他在与人交谈时会变得惹人厌烦、不快。与老实人水火不相容的品质是挑剔和坚持某种特殊的行为方式,那种行为方式之所以待殊,是因其不能顺乎自然,机动灵活,自已无能而让别人干,或不敢做同伴能做的事都很可耻。这种人还是守住自己的厨房好〗去别的任何地方他都不合时宜。但军人要如此就更恶劣而令人难以忍受了,正如菲洛波门所说,军人应习惯于生活的多样性和变化无常。

尽管我已尽量养成自由自在漫不经心的习惯,但出于儎散,我在逐渐衰老的同时仍注重某些持定的生活方式(我的年龄已不允许我再受教育,今后我除了保持原状已不可能把眼光放到别处),在一些事情上,习惯不知木觉在我身上打上的烙印已太深,因此我把拋弃习惯叫作过分。不必作试验,白夭我肯定睡不着觉;两顿饭之间我不能吃点心,也不吃早饭,晚饭后时间不够长便不睡觉,必须在足足三小时之后才上床;我只在睡觉之前繁殖后代,而且从不站着做爱;我不能出汗不擦,不能喝白水及纯酒解渴,不能光头呆的时间太长,晚饭后我从不剪头发。我若不戴手套,我会傢不穿衬衫一般感到不舒服〖我饭后必须洗脸,起床后也要冼脸;我床上必须有床帐和床顶,跟有别的必需品一样。我用正餐可以不铺桌布,但若照德国方式吃饭,不用白餐巾就太不方便:我比他们更易弄脏餐巾,意大利人却弄不脏;勺和叉子对我帮助也不大。我感到遗憾,人们已开始紧跟帝王的生活方式,端一次莱就换一次餐巾,换一次盘子。我们知道。勤奋的军人马利尤斯在遂渐表老时对自己的饮料十分讲究,喝饮料时也只使用自己专用的高脚杯。我也自己放任自己•光用一定样式的酒杯,不乐意使用普通的酒杯,也不喝普通的饮料。与发亮的透明材料制造的杯子相比,所有的金覉杯子我都不喜欢,但愿我的眼睛也尽量意识到这一点。

我把我多种柔弱的表现归咎为习惯使然。我也有与生俱来的柔弱之处:一天之中吃两顿饱饭必然使我的胃受不了,干脆少吃一顿饭又会使我的肚子里充满气体,使我口干舌燥,食欲猛增。露水长久不散也会损害我的身体由于这几年经常整夜都在为战争徭役奔忙,一过凌晨五六点我的胃便开始捣乱,还伴有剧烈的头痛,不呕吐到不了天亮。别人去吃早饭时,我便去睡觉,从那一刻起,我又与以前一样快活了。我在过去老听人说露水从夜里开始蔓延开来。前几年我长期与一位庄园主过从甚密,他却深信露水在太阳偏西时及太阳落山前一二小时最厉害也最危险,所以他小心避开那时的露水却并不重视夜里的露水。他想让我铭记的是他的感受而不是他的活。

怎么!怀疑本身和探究竟能冲击我们的心扉并使我们发生变化?凡突然屈从于此种倾向的人都会自我毁灭。我为好几位绅士感到可怜,他们听信医生的蠢话年纪轻轻便把自己完全禁锢在屋子里。宁愿患感冒也不应借口不习惯而永远不与作用非凡的共同生活打交道。讨厌的知识,它贬低了一天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们应当保持最大限度的身心健康。人往往在坚持中变得坚定,而且能在坚持中纠正自己的体质,凯撒就通过蔑视和破坏而克服了他的癲痫病。人应当遵循最正常的生活规贝!;,但不应当成为规则的奴隶,除非强制服从某规则(如果确有此种规则)于人有益。

帝王哲人大便,女士们也大便。公众生活当然应该合乎礼法,但我的生活纯属个人,而且默默无闻,所以享有礼法豁免权;军人和加斯科尼人的素质也偏于鲁莽。对此项活动我要谈如下几点:有必要把大便推迟到夜晚某个规定的时刻,要强迫自己养成习惯;要像我过去那样加以控制,而不要像如今我逐渐衰老时这样屈从自己,比如操心大小便必须在特别舒适的地方和特别舒适的便桶上进行;也不要大便的时间太长,懒懒散散从而妨碍别人,话又说回来*要求最脏的例行事务进行得更妥贴更清洁难道就不可能得到原谅?“人天生是清洁讲究的生物。”在人类所有天然活动中,我最难忍受的是大便被打断。我见过一些军人为自己肚子的不规则而烦恼;我的肚子和我自己倒从未误过规定的时间,即;床的那一刻一只要没有什么急事或急病打扰我们。

我曾说过,我不对病人只有安安静静继续按他们惯常的生活方式生活才能更安全”这点进行审判。无论什么样的变动都会惊吓人伤害人。你们去让佩里古人或吕克人相信栗子对他们有害,让山民相信奶和奶酪对他们有害〗你们去命他们过一种全新的而且与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的生活!这样的变化连圣人都难以忍受你们去吩咐七十岁的布列塔尼人暍水,去把海员关进一间蒸汽浴室,去禁止巴斯克仆人溜达:你们剥夺他们活动的权利,其实就是剥夺他们的空气和阳光。 

生活的价值竟如此之大?

我们被迫放弃自己习惯之日便是活着不再为了生活之时。

糟践呼吸的空气引路的阳光的人,我是否该把他们看成活人?

——卢卡努斯

如果说医生没有作别的好事,他们起码作了这件好事:使病人作好了死亡的思想准备并逐渐破坏以至取消他们的生活习惯。

无论健康或生病,我都乐意满足折磨我的食欲。我把大权授予我的欲望和癖好。我不喜欢以病治病。我僧恶比疾病更令人烦恼的药物。易患腹泻同放弃吃牡蛎的快乐,两者的损失无异于半斤八两。疾病从一边刺痛我们,淸规戒律从另一边刺痛我们。我们既然任随自己受骗,那就不如快活过后再去冒险。天下人向来违背常理,认为天下事凡不困难者皆无用,轻而易举之事皆可疑。幸而我对许多东西的食欲都天生与我的胃的健康协调一致。在我年轻时,火辣辣的刺激性调味汁十分合我的口味;后来我的胃不喜欢此类调味汁了,我的口味紧随其后,也不喜欢了。酒对病人有害,我的嘴憎恶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酒,而且憎恶之情再也无法克服。我接受得不偷怏的东西对我皆有害》而我如饥似渴十分乐意接受的东西绝不会危害我;我从未接受过使我感到愉快伹又对我有害的活动。因此我总让医学结论为我的快乐作大量让步。

在我年少时,

那时闪闪发光的丘比特在我周围飞舞,

他在藏红花色袍子中显得光彩夺目。

我跟别人一样随意控制着我的欲望,又放肆又轻率。

我不无光荣地战斗了,

——贺拉斯

不过,与其说是跳跃式的战斗,不如说是长期的持续的战斗:

我勉强记得去了那里六次。

的确,坦白承认我在怎样脆弱的年龄首次不期然被欲望征服,这是不幸也是奇迹。确实是不期然的遭遇,因为这发生在有选择自由有理解力的年齡之前很久。我已记不清我经历的如此久远的事了。大家可以把我的境遇和卡尔蒂亚的境遇联系起来,卡尔蒂亚就记不起来她当姑娘时的情况。

我在年少时腋下长毛嘴上长胡须,使母亲大为惊奇。

——马提尔

通常,出于实利,医生会让他的规定顺从病人突如其来的强烈愿望;想象此种强烈欲望会与人的体质格格不入到难以驾驭的程度。再说,满足奇想又能花费多少?依我之见,这一点关系重大,至少超过其他所有问题。损害最人也最常见的毛病莫过于想象出来的毛病。我从多方面喜爱西班牙人常说的这句话广愿上帝保佑我抵御我自己7在我生病时不曾有什么欲望足以使我感受满足欲望的高兴心情,我为此颇感遗憾。如真有,医药是很难让我放弃这种欲望的。同时,我还可以使这种欲望变得合理:因为我看不出这种欲望会超出希望和愿望衰弱到只能有心愿已够可怜了。

医术并不会不通融到使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没有自主权的地步》医术随气候、随月份改变,也随法奈尔和埃斯卡拉◎改变。如果你的医生认为你睡觉、喝酒或吃什么肉不合适,你别管他:我还要为你找些别的他不同意的东西呢。医疗论据和医疗见解的分歧表现在各个方面,我见过一个可怜的病人,他为了治病弄得自己九死一生,另一名医生却嘲笑他,说那种疗法十分有害;那疗法岂非狠狠利用了他的痛苦?前不久石料业死了一个男人,他曾利用过分节制饮食的办法治病。他的同伴们说,禁食反而把他煎熬干了,禁食还在他的肾脏里焙烧结石。

我发觉,如我在伤痛和生病时说话,这与我的生活无序同样剌激我,伤害我。出声说话消耗楕力,使我疲惫不堪,因为我说话哚音高,而且很用劲f所以每逢我同大人物交谈举足轻重的事情时,我往往教请他们注意提醒我说话小声些。下面这个小故事值得我乐意一提:某个希腊学校里有一个人说话声音很高,跟我一样。一次,司仪命他说话小声些,他回答说:“我生就这副嗓子便这么说话广司仪反驳他说,他讲话的声调应由听话人的耳朵来决定。司仪言之有理,但这要看讲话人自己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说话要看你和听话者之间有什么事。”原因在于,倘若司仪的建议意味着广对方听得见就够了,”或:“由对力决定你的声音,”我认为这就言之无理了。声调和嗓子的动作包含着表情和我自己感觉到的意义,应由我自己支配它们以表现我自己。有教育人的声音,有阿谀奉承的声音,也有训斥人的声音。我愿意我的声音不仅能被对方听见,而且最好能震动他,能对他产生穿透力。我责备仆人时声音又尖又刺耳,他最好能走过来对我说:“主人,小声点,我听得很清楚。”“有一种嗓音很受听,不是音域宽,而是音色嘹亮。”说话一半为说话人,一半为听话人。听话人应看说话人一开始用何种语调再决定如何接受。正如玩网球,接球人的步伐和准备都取决于他看见发球人如何动作,发球的方式如何。

经验还告诉我,我们往往失之于急躁,疾病有它的寿命,它的界限,有它自身的疾病和它的健康。

疾病结构是按动物结构的样板形成的。疾病一产生其命运就有限,存活的日子也有限;谁试图在疾病进行当中强迫它迅猛缩短其寿命,谁就是在延长疾病,使疾病增长,不但不能缓和病痛,反而扰乱了疾病<我同意克兰托尔的意见,不要冒冒失失顽固反对疾病,也不要软弱到屈服于疾病,应裉据疾病的状况和我们自身的状况听任其自生自灭。应当给疾病以通道;我发现疾病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较短,因为我不去管它们。对人们认为最严重的顽症,我照样让其中几沖在我身上自然衰亡,不用谁帮助,不求助于医术,也不顾医规。我们最好让自然干点事:自然比我们更明白它该做什么。——“但某某人因此而亡故了广“你不因这种病死亡,也会因另一种病死亡。”多少人屁股后头跟三个医生照样病故!先例是宽大的镜子,是全方位的、万能的镜子。如果那医药给人快感,你可以接受;总算是立竿见影的好事嘛。如果药品又好吃又开胃,我何必去特意留心它的名称和颜色。享乐是利益的主要门类之一,我曾让感冒、风湿肿痛、肌肉松弛、心跳、偏头痛以及其他偶发性疾病在我身上自我衰老,自然消亡》我刚习惯于容忍它们便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以勇敢祛病不如以礼貌祛病,应当静静忍受我们本身状态的规律。无论有何种医药,我们活着就为了变老,为了衰弱,为了生病。这是墨西哥人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课:婴儿从母亲肚子里呱呱坠地时,大人便这样向他们致意:“孩子,你到世上是为了忍受;忍受吧,受苦吧,别吭声,抱怨某人遭到人人都会遭到的事是不公正的,“如果只不公平地强制你一个人,你可以发怒,瞧瞧老人请求上帝让他保持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即是说请上帝让他返老还童。

荒唐的人,你为何以无谓誓言在表心愿?

——奥维德

那岂非犮疯?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了返老还童。痛风、肾结石、消化不良是年高的征候,正如炎热和风雨是长途旅行的征候。桕拉图不相信医神埃司库拉庇阿斯会劳神去预言,说可以通过特定食谱使生命在一个衰弱痴呆的人身上延续下去,因为这样的人于国家于他的职业已毫无用处,也不可能生出健壮的儿女。他认为这样的換心背离神的公正和谨慎,因为神应引导世间一切事物各司其职。那位老先生,大事已去了:人家不会让你恢复青春,最多给你上上石資,好歹支撑你把你的苦难延长几个钟头。

犹如想支攆即将坍塌的建筑,却反向搁放支撑物,到那天,房屋散了架,支攆物同建筑一起倒塌。

——离卢

应学会忍受不可避免的事。我们的生活犹如世界的和声,是由互相对立的东西架构而成,它具有不同的声调,温柔的、粗厉的、高而尖的、平而缓的、无力的、庄重的音乐家如只喜欢其中一部分声音,他想告诉大家什么?他必须善于普遍利用所有的声音并将其混合使用。我们也一样,也应善于混合利用在我们生活中共存的好事和坏事。我!n的生存少不了这种混合,而且此部分和彼部分都同等必要。试图反抗天然的必要性,那是重蹈忒息丰干傻事的覆辙,忒息丰用脚踢他骑的骡子来跟骡子斗。

我很少为自我感觉的衰弱去投医,因为医生怜悯别人时显得高人一等:他们以他们作出的预后判断粗暴主宰你的耳朵。从前,他们无意中发现我因患疾病而体质虚弱,于是用他们盛气凌人的红胖脸和医学教条对我的病进行侮専性治疗,忽而威胁我说我会疼痛难忍,忽而威胁我说我离死期不远了。我既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手足无措,然而我却感到受了冒犯和骚扰。如果说我的判断力并未因此丽变得混乱,它起码受到了阻挠:他们毕竟使我乱了方寸。

我尽量小心对待我的心灵,如有可能,我会让我的心灵摆脱一切烦扰和争执。必须支持心灵,迎合心灵,能欺骗便加以欺骗。我的头脑很适合干这种事:它在哪儿都不会疏忽任何迹象;倘若我的头脑劝我干什么都能说服我,它定能有效地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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