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971年

作者: 春子    更新时间:2024-03-29 15:05:37

1967年~1971年

这个时间段更糊涂,特别何时开的学,问那位同桌,她也糊涂。

中学是老校新迁,迁临近郊,操场上,一筒楼一砖台一旗杆一沙坑一付篮球架。西南角上有一栋建筑的残骸,像个硕大的鱼骨架撑在那里,听说是打仗打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到离校时,它还是寂寞地撑在那里,尽管它腹部草比人深。

校门对面农田里耸着一座碉堡,体积很大,塌出个大窟窿,可能被炸弹掀开,也可能砸钢筋卖钱,下得去,踩软软的屎,踏沥沥的尿,从枪眼里望出,正好死死地封锁路面。

所以,我严重猜疑学校这地方的出处,可能有点名堂,谁知道呢。

百步开外有一桥,河上游有家油漆厂,染得河水如汤浆,不是流淌,是后面的垢痂推搡着前面的垢痂在挪动,还带色的,一只白猫坐进河,探出的猫头还是白的,身上已经翠兰,挣扎两下,半个头也翠兰了,一阵欢呼,欢呼看见了河中唯一会动弹的物体。

校园内,师生们在鱼骨架旁做晨操、听训话、背名篇,隔壁木材厂的锯片声大作,所有人都翕着鼻孔,期待一口新鲜的木头滋味。

初级中学,书没读,学期却长,四年;四个年级,每年级十个班,每班五十多人,可教书的人寥寥,模样至今能不忘:

那时期,人前背后,就没老师这一说,都连名带姓地叫。注意,是“叫”。

体育课孙某某,北京体院毕业,微驼,腿长胳膊长,带操,口令喊得传出很远,一口长气憋住不喘,听着,怕就这样憋过去了;他顺心不顺心都去沙坑练跳远,三级跳:右蹬左蹬,甩臂收腹,弹出去,起身,响亮地拍屁股,狠唾一口,摇头说,生疏了,真生疏了。据说他很有几个同学是国家级运动员,他却憋屈地混,可见技艺尔尔。

教唱歌唐某某,操全校唯一的手风琴,宝贝疙瘩,平日藏在加两把锁的铁柜子里,走廊上还有两台缺踏板的坏风琴;他可能扮过小生,嗓音很脆,唱到高处,气不够用,脚尖踮起再踮起,帮着使劲,“从东方到西方,跨过高山越过海洋。”我们也就跟着东方西方高山海洋。一天挎琴下楼,脚踩空,咕噜噜滚下一层楼,脸腮磕出另一张嘴,还死死地抱住琴。

教语文的,姓甚,实在忘了,矮个子,喉结明显,灰中山装,带个旧袖套,踱进教室踱向讲台,一声咳嗽开讲,讲伟人诗词,又引申说词牌、格律。板书工整,铃声一响,他弓指头仔细地弹粉笔灰。课堂稍有安静,并不是他讲得多么精彩,而是老师里就数他最年长,头发花白。起码礼貌,学生们还是懂的。

教英语的,名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个子极高,三七分头水光瓦亮;书本端到鼻尖,像在嗅某种食物,课桌间悠来晃去自顾自地念,任由下面雀声叽喳;上海英语,听说是跟着邻居老头当晚学隔日卖,和尚念经就那么几句;不知何时何故,他呼了某学生一嘴巴子,该学生毕业后客客气气地把正出恭的他“碰”进厕沟里,就是那种共享的蹲坑长沟。

物理课,当时叫工农基础课,开课的某某,瘦得撑不开裤子,后面看去没屁股,走路却很快,裤管生风,只是迈五步提两次裤腰。有个更瘦的中年人,没见他进过课堂,也没他坐写字间,更没见他拿笤帚,冲他客气,他一愣;到点,他出校门,松一口气,踏上桥面,彻底垮下肩,脚头轻快了起来。

学生们很快就学乖了:这里,讲课的不一定是教书的,扫地的不一定是杂役,烧饭的不一定是厨子,但嗓门大的一定是占理九分的,别乱叫,叫错了,惹麻烦。

校长,不,校革委会主任,是那家油漆厂的工人;副主任陈老同志,瘦高挑,没见他说话,也没见过他笑,从他多次打翻铝饭盒,洒一楼梯黏糊糊的皮蛋粥,推导出他是广东人,这个学校教书的广东人多,上上下下一帮子人说话瓮声瓮气像趴在缸里发声,是否与他有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副班主任,杜女士,眼镜片酒盅底,细鼻子细眼细身板,走路时细脑袋拽着细脖子先行半拍,教什么,忘了,可能什么都没教,只是陪我们去崇明干农活。她与王班主任好像有过节,是不是上面有意安排,不清楚。

教数学的王先生是班主任,人家皆直呼其名,为啥独称他先生,谁知道呢。

我是他的学生;这样说话,我觍脸了。

王先生,估计是个大户人家之后,骑一辆当年很稀罕的进口自行车,六分成色,车把手拔得高高,笔挺的裤管下细心地夹个木夹,防油腻;那年月,绅士不是个好词,他依旧从容斯文,虹口体育会路,静安愚园路来回蹬,我去过他家;他个子匀称,打篮球时必博满操场的女生喝彩。

他带我们四年,情绪拿捏得很准,但一急,上海话就吐音含糊,不太地道,可能与他祖籍是烟台蓬莱人有关。

中学,除了长个,长一脸的青春痘,除了学粗口,学些的荒唐念头,我实在记不起学到什么了,一次,我问王先生,他说,当年初中生应学的知识点一样不落,都教完了。我愕然。

愕你个头!问自己呢,上学从来就是不带一支笔一张纸的,坐在那,莫名的快活莫名的张望莫名的煎熬。

初识时,他没抽烟嗜好,后来抽了,而且抽得很凶;下课时我讨他烟,他说现在不行,你今后学得会的。当我也学会抽烟时,终于明白王先生的话意。

当年,时兴全社会讨论重大刑案并预测量刑,所谓群众办案,过后,市中心广场开公审大会,各个学校听实况广播。每逢这时学生们都高度亢奋,是最守纪律的一堂课。学校距离枪毙人的靶场不远,广播里传出响亮的“死刑,立即执行”,学生,炸窝的马蜂,翻墙跳窗扒门,浩浩荡荡,去看枪毙人。

靶场堪比今日某星演唱会,高个子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挨人头,矮个子只看见墙般厚的屁股叠屁股。囚车队来了,游在人群里,闪开闭合,闷一声,风折树杈,完成。

归途的学生们比划着说:看见死囚的哆嗦,看见枪手的紧张,看见法警用铁丝捣枪眼,看见自己预测的准确。

通常,这事安排在“午时三刻”,事毕,学生再怎么嘈嘈也只能回家。可有一次,公审会后还有王老师的数学课,学生都往外跑,他不阻拦,也无力阻拦,只是抵住讲台,默默地掏烟划火,一直到教室跑空了还没有划着;我跑了一程想起什么东西忘了,返回,只见他独自在黑板上写数学公式,他见我一愣,又仰头继续,粉笔唧唧,动作缓缓。

第二天,黑板上没有一点书写痕迹,像水洗过一样,怎么回事,谁知道呢,墙角有一堆火柴梗和很短的烟蒂。

初中末年,干脆不学书本,学工学农了,王先生领队;真难为他了,细皮嫩肉干这活,捏掼了粉笔的手去掂榔头钉耙,他干脆推成板寸头,但依旧整齐,不留一根胡茬。

学工是在染料厂,只记得那里人剔出的牙垢和擤出的鼻涕都是五彩的,里面人见怪不怪,外面人好生奇怪。

学农在崇明某镇,那里秋天有个跨省市的牛马骡交易兼带配种的临时市场。一定没有驴。

在那里,我们学会了看牲口年龄要掰看牙口,学会了骡的爹妈是谁,学会了牛马如何交配以及价格,每次五块钱,掺了碎黄豆的料管饱一顿。

男生放肆地看,放肆地说,女生尖声地躲,尖声地哭;王先生没看见没听见,避得远远抽闷烟。二天一大早,他集合队伍从岛的中部徒步走到岛的东部,看东海看芦荡看日出日落,来去三天,牛马骡交易已经结束了。

冬天,王先生挑河泥,我们也挑,河床十几米高,脚丫抠泥,一步踏一步,换肩再换肩,后颈脖硬磨出块换肩瘤;我曾用此唬厂医,骗病假,这是后话了。

入夏,惹祸了。男生爱玩水,狗刨蛙蹬,在护宅沟里扑腾,捞起两只石灰封口的陶罐,大小若邻国女人顶在头上的水罐。什么宝贝,磕碰一下,陶罐碎了,一堆粉骨头,几颗黄臼牙;几个人逃回宿舍,被子蒙头,说撞见鬼了。

黄昏,村民来了,长长的一队,团团围住宿舍,讨说法。

原来,当地殡葬,几辈以上的老坟碾平复耕,骨殖移入陶罐,叫骨殖甏,沉入宅沟。缘何如此,大概岛上人多地少,死人不占活人田。反正有这习俗。

破他人骨殖甏,差不多掘他人的祖坟,情绪之烈可以理解。起先王先生不在,他回来时,村民让他道,听他说,接他烟,在村民的眼中老师正经就是个人物,气氛渐渐平稳下来。

王先生叮嘱学生不出宿舍门,自己跑去镇上买回一只陶罐,捧入,裸手捧入,一地的骨殖,村民指点着重新沉入水中,好像还有点仪式。

我们扒住窗栅远远地望。

事毕,他径直去了镇上的混堂,整宿没归,二天他说他泡着泡着睡着了。此后见他神经质地勤洗手,再也不去伙房帮厨了。

王先生学会了把将尽未尽的烟蒂塞到另一支烟里续着抽,不吃饭不掐灭,一天只用三根火柴。

记忆中王先生真汉子,可教书会拳脚。那时,拳大为哥,我们帮和别的帮从社会打到学校,我被四个人逼在墙角,双方中指关节上都套着钢指虎,一种用车轴油孔箍替代的指虎,王先生闪插中间,对方一动手,就见他左右各撂倒一人,动作迅猛,莫辨虚实,我直愣。

挨揍的学生家长告他状,我和他都被叫上三楼。三楼是校革委会,去,必有事。

出来时,我没事人样的下楼,他独坐在长走廊尽头大口大口抽烟。

事后,听说,为了护我,他腕上的英纳格手表不见了。待我工作,有了薪水,专程向他道歉并表示要赔偿,他笑笑说,表没丢,又轻轻说,我的学生,谁敢欺负。

钱财物,他是断然不收的。我只能寻找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娶妻得子向他报告,入党提干向他报告,进高校学习向他报告,曾经的老师分享曾经的学生,准问题学生的进步,是别有一番意味的。

但总感到有一丝缺憾。

虹口有家制锁厂,初中时王先生带我们去劳作过,很久以后,锁厂改为工业园区,朋友公司在那里赁房,我是玩也是寻旧,老是去那里;一天,在地下室夹缝里发现一面玻璃镜框,擦去尘垢,玻璃后嵌着丝绣的伟人像,旁边落款竟是我所在的中学70届三班师生敬赠。

五十年前的老物,尽管泛黄却品相完整,稀罕,我想到了王先生,但又觉得惊喜度不够。我们是二班,我把三字的中间一横刮去,就成了70届二班师生敬赠。

不久,宴请先生,那幅镜框放显眼处,先生见了直搓手,已经戒烟多年的他又抿一根在唇间,轻轻摸着落款的隶体字说,这,这,这不可能吧。我介绍了出处,又说,您一直遗憾,所有的学生中唯独我们这届没留合影,这也算弥补呢。他笑了。

我恭敬地帮他点起烟,恭敬地接过他递给我的烟。男人嘛,烟酒为大。

本次诳人带点天意,完美。

离开学校,我拜访过他:得知他去了一所市重点中学任教,任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得知他搬离愚园路,有了新寓所,远在虹桥机场大后面;得知他曾患很凶险的心血管病,某知名医院抢救过来的。我偶尔经过那所学校、愚园路那条弄堂和那家医院都会多看几眼。

几十年后,有群了,有人邀,我就入,王先生也在里面,没见他发声;倒是几次同学聚会,他都快快乐乐地参加,说很多很多话,他夫人,曾经的舞蹈演员也来过。按理,弟子拜见恩师是件很高兴的事,可总有人出幺蛾子,用另一套语言系统说话,很是败兴。我只能退群。

前年,王先生去世了,他夫人办完事,按照他手机里的数个学生群一一发讣文,我们才知道的。我写了几句话托人在群里发一下,并关注群里的动态:本以为同学们会很伤感,谁知什么事也没有,照样晒烹饪晒旅游晒愉快,人情如此淡薄,出乎意料,要知道王先生夫人还在手机那一端看着呢。

王先生在,同学在;王先生不在,同学就是某个不咸不淡的话题罢了。

这所中学叫新力中学,据说因当年的“新兴力量运动会”而取名,现在没了,挂了上外出国培训部的牌子,筒子楼还是老模样,粉了些难看的涂料。

有人羡慕这所学校与上外一河之隔,去财大百步之遥,离同济不到一站路,距复旦也不多远,多多少少沾点知识的喜气文化的光,可邻近又有什么用,知识学问和做人规矩又不是流行感冒,又不是病毒,会自动传染过来。

文凭,开什么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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