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967年

作者: 春子    更新时间:2024-03-29 15:04:59

太多的故事只是个事情,太多的事情恁像个故事;一般的人生都是过程,一般的过程能让一般的旁人记住就不一般了。可不是嘛。

1961年~1967年

大概是这个这个时间段吧。

我在祥德路小学读书。从“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开始,学汉语拼音,做算术,背小九九,一直到五年级上学期。

学校年头不长,造在一片破烂的棚户区边上,篱笆墙,操场小而秃,没有台子,校长训话就搬个条凳;大约两年级时装了一排饮水龙头,大家很兴奋,说苏联水,其实是沙滤水,摁按钮,水往上泚,嘬上嘴,卫生又省杯子。

离校不远有家奶牛场,伙计是印度人,每天牵着黑花乳牛到路上现挤现卖,他会骂人“捺娘红头阿三”,大光脑袋夏天缠布冬天反而光着;校门左侧是财大宿舍,里面有俄式二层洋楼,礼堂和浴室,有个女同学住在里面,人家说她妈神经病,不过生日也吃面条。校门右侧蹲个老头,夏天,破木箱衬着脏棉絮吆喝棒冰,其他季节,卖状如鼻屎的盐金枣。

校门前面断头路,尽头兀横一条河,桥在远处,河对岸几小块农田,有几个同学家住田中央,另几个同学家就是条船。他们每天摆渡上学。一二年级时,一个同学等不到父亲摇舢板接她,自己蹚过河,结果,陷淤泥,死了;一个女同学,圆圆的脸,扎两根小辫,不知为什么被船民父亲一篙打翻在水里,找不到了。

遇到这样的事,老师不说,同学也不说;老师默默地调整班级座位,填满空着的座位,然后轻轻说,全体起立,又轻轻说,坐下吧。一整天大家轻声说话。

这河,水高桥底,涨潮过桥容易将船扣闷在桥下,船老大趋利,就找些人站上甲板压船,压船是个技术活,过重沉没,过轻撞头;一路航去,一路加人减人,不断观察船舷的吃水,直至擦过桥底。广播喊压船喽,老师们悉数去相帮,学生就乐,后半节课尽管嘻嘻哈哈。

学校的老师大都住在附近,好像没有科班出身的,至多是初中生,或者是以前殷实人家的识字女眷,教得勉强,教得辛苦。

说来,实在不恭敬,小学老师大都有绰号,同学们起的,抓住特征,相当精准,当然背后叫。

课本有篇山歌“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啰嗦,想当年,你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于是,一个多嘴的老师叫啰嗦,一个精瘦的老师叫三根筋;课文有篇寓言《寒号鸟》,嘚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一个鼻尖老黏一滴鼻水的老师就叫嘚啰啰。

诸如此类。

教导室汪主任,短发,尖下巴,女着男装,列宁装;教室后门的小方玻璃上一露出她半张脸,老师就紧张,普通话说得拿腔拿调,学生一色地绷紧肚腹,手别在身后。可能有信耶稣家庭的子女在班上,叫她嬷嬷,引得整个年级的学生,都叫她嬷嬷。不知嬷嬷的口才好还是孬,反正她喇叭里讲话一上午不嗝愣;学生哈欠瞌睡,老师亦哈欠瞌睡,全班皆哈欠瞌睡,印证了哈欠瞌睡是有逻辑路径的。

教画画的美术老师,手指和下巴长且尖,姓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号,细条;缘于她讲课,地方口音很重,线说成细,细条要准确,横细竖细,但手艺了得,一笔画出滔滔东海满朝霞,二笔画出朵朵葵花向太阳;可以不打底稿,悬笔在墙上直接画很大很大的人物像。

细条还兼音乐课,估计她不会任何乐器,学校里勉强称得上乐器的也只有队鼓和队号,好在儿童歌曲就那么几首,广播喇叭天天放来回放,再笨也听会了,所以,她的音乐课就是反复唱儿歌。一次联校汇演,她用队鼓队号伴奏,儿歌唱出进行曲的节奏,得奖。

手工课老师姓苏,严重斜眼,绰号可以想象。此类副课一般课堂纪律都乱,像个菜市场,可苏老师往那一站,来句经典的,“看着我的眼睛”,课堂立马肃静,捉摸不透她视线聚焦于哪,看谁?看我看你看他,歪打正着,镇住一大片。调教得如此规矩,领导惊叹不已,让其他老师听其示范课,其他老师表示限于条件不可复制。

小学里男老师少,一位男老师,模样不涉猪,只因姓朱,叫猪八戒,起先授课,后端坐在总务科窗下拨算盘;同学说他,搞男女关系,摸人家屁股,罚他天天拨算盘,做最磨人的应用题。事情不知真假,但那首佚名的儿歌却流传下来了:朱猪、猪八戒,戒戒、戒八朱,为啥老师没有做,摸人家屁股呀!他可能是冤枉的,真摸了哪会这般轻松。

凡事皆有例外,也有没绰号的老师,姓张的女班主任,教算术,高个,黄眼珠,碎步而上身挺直,总捧着一摞练习簿:钩圈,温婉,打叉,凶劣。顽钝学生见她就怵,时常被嘣毛栗;她站你桌旁,你提防的不是考题难易而是毛栗奇袭;她讲课讲得内火浓重,嘴角常泌白沫,可怜死于脑疾,病笃中依旧批阅学生作业,文字叠影数字重重,却毫无察觉。

她家的住址,估计还能找到,东洋公寓,推拉门,隔成一小间一小间,她让学生去她家办小小班,不收钱,到饭点还贴饭贴点心。

现在我小孙子上小学一年级,正应付着花样百出的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我惊叹七十年的积累,算术题式已发育得如此精勇,待我孙子的孙子时候又会如何呢。

第二位女班主任,是黄老师,教语文,消瘦而肤灰,戴眼镜戴袖套,可能未婚或者已婚没子女,与我们一般高矮,学生暗里叫她矮黄;她家住在学校后面一座国营米店的楼上,那是一座独栋的大石库门建筑,高门槛裹铜皮,廊窗樑柱刻着人兽万字纹,美人靠掉梃、木匾额掉字;我一直想去拜访,只可惜那栋楼不知不觉被拆了,人自然也找不到了,却又没由头地想起她,想起点其他什么。

老师有绰号,黄老师显然是知道的,有同学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她笑笑。但同学之间起绰号,她却认真起来:

班上有个同学家是开老虎灶的,他要提完一大锅水,锅大如缸,才能上学,给水站人多排队,天天迟到,黄老师也不责怪,递毛巾,让窗口凉快;同学叫他老虎灶,他不生气,黄老师却生气了,罚全班男生一天不许喝水;劳动课时,又让全体男生去老虎灶店里帮着砸煤块擦洗浴池。掀开老虎灶的后门帘就是光腚男人的混堂。

有人父亲沿街修钢笔,修~钢~笔,吆喝悠长,一只眼瞎,据说装只狗眼,尽管他儿子大眼明亮,我们还是叫他狗眼,叫顺了就麻木了;那天下雨,室内做操,戴眼镜的体育老师点他的名,没动静,再叫还不应,光脑袋同桌高声提醒,狗眼叫你呢;狗眼懵懵地回神,说,到。体育老师抓起一把五彩粉笔头砸向光脑袋,那里立马绚丽起来。黄老师就在边上,鼻尖眼角红了,不知应该瞄准哪个人呕气。

此事过后,绝无新绰号。

五年级上,没考完,造反了。

满大街的人脸泛油光臂戴红箍,什么上学、交作业,什么成绩、升留级,统统废了,想咋玩就咋玩,着实快活;娃娃的想象力有限,造反,至多步行去西郊公园。

虹口区北郊距上海县西郊约几十公里。

出发那天,细竹竿挑着红领巾作旗帜,一众学生跟着往西,往西,再往西,要不怎叫西郊的公园呢。

老师?不要老师。去造反嘛,老师跟着算啥名堂呢,当然,人家也乐得不掺乎。

僻静路段,眼尖的发现黄老师背个大包竟然不紧不慢后面跟,轰她,她默默回转,过了几条街,她又明里暗里出现,就懒得搭理;一个很热闹的多岔路口,大家迷路,四下张望,看见黄老师走在前面,她努力踮起脚回看那面旗帜,似乎在引路。打旗的也聪明,把旗擎得高高,跟她走。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没有歌声,只是步伐和汗水有这韵味。

到了公园,不买门票,钻篱笆豁口进去,大家扒住兽笼栅瞅半天,空空荡荡,只见地上排队忙碌的蚂蚁大如黄蜂;就吼吧,吼半天,也没一物探出脸,倒是骚臭熏蒸,呛人咳嗽,大概此地也在造反,很有些扫兴。

中午,学生,半大小子都饿急了,聚在坪坡,有钱的吃自带面包,钱少的啃家造馒头,没钱的吞剩饭团子,吃罢干粮,抹抹嘴渴得慌,可钱呢,远处小店闪烁着瓶装汽水的晶亮,大家舔嘴唇咽吐沫。

树后走出黄老师,她提着一挂挂的军用铝水壶,人矮背带长,水壶几乎拖地,招呼大家喝水。学生一愣,这水喝还是不喝,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挪脚掌,全体都乱了,喝,喝个痛快。事后才知道她带了七八只水壶,找公园食堂灌了凉白开。

待大家喝完,她不说一句又保持距离跟着。

出公园,旗帜和人蔫了,队伍拖拖拉拉几乎半站路,街灯突地跳亮,黄老师走到最前面,拦住大家,说,乘车,必须乘车。我来付钱。

归途的前前后后要倒两次车,上下车她清点人数,大声呼唤,数差了急得满头汗,买票的冷冷说,咋地,这时节还秋游,不让上车。黄老师揽过学生,回道,你敢,孩子们造反去呢。那神态像只护崽的小母鸡。

说来也奇怪,黄老师教过什么课文早忘光了,这些闲事想忘,却又不断忆起某些细节。

离开学校以后,几次路遇黄老师,只见她背驼了,一次衰于一次,她朝我看,我却莫名地别过脸;我母亲与她有联系,我又很在意母亲说起的她。什么心理,谁知道呢。

一次去廉价店剃头,东拉西扯得知剃头师傅,一位老得男女莫辨的剃头师傅,是黄老师的远房亲戚,端详破镜里的她或他,拿剃刀与拿粉笔,臂腕之间几分神似,有过一阵小恍惚。

前不久,我与一位七岁认识七十岁还能聊上一整天,当年像个洋娃娃,爱笑不爱说,学习成绩极好的同桌,共同回忆,黄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竟没有丝毫印象,真正作孽。

话又说回来,名字只是个符号,能记住曾经有过这么一位黄老师就行了,反正连校名都丢了:上海世外教育附属虹口区欧阳学校祥德校区,到底是啥意思,读起来挠头皮伤舌头。

文凭,没得。好像进中学后还退到过几毛几分钱的学杂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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