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我们夫妇随家母到苏州灵岩山寺,选择她的身后宝地。
灵岩塔前,有一块灵芝石十分有名,因此得名为灵岩山。走进山门,就被曲折通幽的石阶,潺潺而下的流溪,虬劲苍郁的古松,婆娑青翠的修竹,洪荒悠远的晨钟,凌空高耸的浮屠所倾迷,仿佛进了佛家净土之境。灵岩山虽不是高入云端,仅有180多米,然山上多奇石,巨岩嵯峨,怪石嶙峋,物象宛然,有“十八奇石”之说。山上有昂首攀游状的石蛇,敲打有声的石鼓,状若发团的石髫,伸首隆背的石龟,两耳直竖的石兔,形影不离的鸳鸯石,埋头藏泥的牛背石,隐身探头的蛇头石,俯首饮水的双牛石,状若仙人的和合石,形如蒲鞋的草鞋石,以及石马、石城、石室、石猫、石鼠,飞鸽石、蛤蟆石、袈裟石、飞来石、醉僧石等,惟妙惟肖,意趣横生。尤其是“望佛来”处,更是风光独具,千里关山尽收眼底。我的一首《初登灵岩山》诗随着佛光而来:
寺前登眺闻阿訇,袅袅梵音绕九重。
初绽鹅黄三月叶,霞中巧剪吴娃瞳。
灵岩山是佛教净土之地,登上大门便是弥勒真身像,过了莲池,大雄宝殿恢宏,香烟袅袅。知客僧贯澈接待了我们,便安排了住宿。因为人多房间少,我们一行八、九人不分男女老幼都睡在地板上,只是用被子隔开,谈佛论经十分方便。灵岩山早上,不管是早课,还是超度,念的都是阿弥陀佛。晚上却是佛事开始,大雄宝殿内红烛高烧、香烟袅袅;金钟木鱼、梵音萦绕。全寺僧人,包括佛学院学生,还有佛门弟子,做佛事的人都随着主持大和尚拈香礼佛,随后,排成了首尾相接的盘龙阵,由大和尚念经绕佛,向佛像伏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情景。
第二天上午,我与妻子游览了灵岩山寺。灵岩山寺,原是春秋吴王夫差在山巅建造的馆娃宫,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山上园林,因而,灵岩山有“灵岩奇绝胜天台”的美誉。我们游览了吴王井、流花池、玩月池。随后走出寺门,观赏西施琴台、思乡岩,放眼望去,一联《题姑苏灵岩寺》涌上心来:
断崖宝塔,倚太湖,夫差尚存,吴越梦;
香水琴台,近银汉,西施难了,忆乡情。
弹指之间,25年已过,母亲已成净土神灵。然而,不忘先母的造化之恩,她虽选择了净土为家,然她的慈爱却活生生地种植每个子女心中,我到灵岩山祭祖不少于四十次,尤其在母亲100冥寿那年,大大小小来了几十个人,大姐,三姐夫都是八十出头人了,一个个背着香烛供品,爬得汗流浃背,却孝心不改。弟弟夫妇与我们夫妻每年清明、冬至两次登山祭祖,从来中断。今年又来祭祖了,面对着母亲的牌位,母亲的音容笑貌又出现眼前,于是,母亲在世时写的《过年》一文在眼前叠现:
“新的一年还躺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噼噼啪啪’爆竹声把大地闹醒了。母亲看着一批批前来拜年的儿孙们,她那被岁月风雨雕刻的又深又密皱纹舒开了,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见到她虎气生生的孙子时,心底像开了一朵花,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并乐呵呵地塞上早已用红纸包好的压岁钱。母亲虽然八十多岁了,但身体健朗,反应敏捷,眼不化,耳不聋,在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你,热情地朝你打招呼,这常常使人觉得意外。
母亲的过年,有着浓厚的江淮特色,多少年过去了,以往过年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母亲每年腊月二十四送灶,她总是焚香祷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生怕灶老爷上天说了坏话,降祸于家门。除夕那天,除了接灶神外,还要在锅里放一块豆腐,她的解释是:豆腐,豆腐、来年更富。门后还放着一根甘蔗,叫着节节高,一年比一年高。临了还用红纸封门、封刀。上床时鞋子底要朝天,图个来年翻翻身。大年初一,哪怕是地再脏也不打扫,要等到年初二叫弟弟去扫,因为弟弟小名叫顺子,他扫地才能一顺百顺,事事顺心如意。扫地还有个规矩,地要从外面往里面扫,为的是把财源扫进来。母亲还叫弟弟一面扫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说:‘里扫金,外扫银,一扫扫个聚宝盆’。初一、初二不烧饭的,初三是饭老爷的生日,这天才能开灶吃新煮的饭。年初五是财神生日,她更是焚香礼拜。
尽管母亲对财神赵公明虔诚,可是,财神总不愿下降于贫寒之门。父亲早年谢世,抛下了一个寡妇与七个儿女,父亲死后无钱安葬,只得去借高利贷买口棺材为他送葬。然而,‘驴打滚’的高利贷像座大山似地压得母亲连气也透不过来。‘过年如过关’,就在父亲死后那年三十晚上,母亲被高利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含着眼泪去投苏州河。她望着黑洞洞的河水伤心地哭泣着,想去死又舍不得七个儿女,不死又躲不过讨债关。当她眼前出现面目狰狞债主时,心一狠,向苏州河投去,姐姐与一位姨父赶来了,姨父一把拉住了母亲说,“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你死了七个孩子不是更苦了?”母亲在姨父劝说下才放弃了轻生的想法。
解放前,一个寡妇领七个孩子是谈何容易的事,然而,母亲不愧为坚强的人,她不管遇到什么样艰难困苦,总是像根箍似地箍住了我们姐弟七个。她白天做小生意,卖细粉,晚上帮人家洗衣服,夜里还去磨豆腐,拼死拼活地养活了一家人。母亲由于长期的劳累,得了头晕病、常常晕倒在地,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遇到这样的情形我们家就更苦了,全靠左邻右舍你一口他一口地接济度日。有一年,即将过年了,下着鹅毛大雪,母亲从苏北淮安回到了上海,她见我赤脚站在雪地里难过极了,她搂住我一双冻得又红又肿的双脚,‘呜呜’地哭泣起来。记得那年,过年只买了一块豆腐,一家人用拾来的菜皮,烧了一大锅汤过年,然而,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
由于家庭人口众多,母亲为了让我有条生路,把我送到一个张的人家做养子,可是,过了不久,姓张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我就成了被遗弃的‘路边草’,快到过年的时候,我一连几天发着高热,而张家热热闹闹地忙过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母亲与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们冲到张家去,硬的把我抢了回来,这一年虽然年过得十分艰难.但我心里像一盆火。
旧社会我家住在被日本人炸弹炸坏一半屋顶的灶披间里,房子没有门人只得从窗户上爬进爬出,冬天在窗子上挂了个草席,就是御寒的大门,床是几层稻草垒起来的,人钻在稻草中过夜。那时候除夕夜大街小巷家家门口,有人扮成‘跳财神’,在有钱人家门前跳,可是‘财神’总是跳不到我家门口。我当时幼稚地想,那一天‘跳财神’跳到我家门口,那我家肯定不会穷了,我是多么盼望着那一天哪!
穷人的孩子总比有钱人孩子矮三分,有钱人常有一副势利眼,生怕我们与他们孩子一起玩,会把穷气粘到他们身上。我们兄弟姐妹人穷骨气硬,从不站到有钱人的门前,尤其在他们烧大鱼大肉时。母亲对我们很严,我们都不敢惹母亲生气,母亲有个习惯,只要有人上门告我们的状,不管我们有理无理先挨一顿打。有一次我被有钱人家的孩子用石子砸在头上,鲜血直流,那个孩子家长财大气粗地跑上门训斥我说,‘穷鬼,砸死活该!’母亲忍不住了,与那个女人争几句,那女人拍台子打板凳地骂了起来。
解放后的第一个新年,是我家第一次初尝到新社会的温暖,过了一个温暖年。过年时,我们家得到了区政府的救济,两条棉被几件棉衣,过年时我虽穿着又肥又长的大人的棉袄,但心里到热乎乎地,说不出多高兴。我们家终于枯木逢春了。
过了几年,市政府为了减少城市人口,号召职工下乡务农时,母亲尽管从未种过田,她却积极地响应了,挂职到崇明务农,自食其力。二姐29岁丧偶,带着二男一女,生活十分艰难,母亲为了减轻二姐负担,带着十岁的外甥与弟弟一起务农。几年后,母亲回到了上海,见嫂子婚后没有工作,母亲宁愿自己不拿工资,退职让嫂子顶替,可见母亲仁爱之心。
‘三年自然灾害’时,生活开始好转,母亲见我要参军入伍,她不顾自己患了肺结核、心脏病、胃溃疡,她毅然地把我送到了部队,临行时她叮嘱我不要忘记是谁叫我们翻了身。后来,她见到由街道打锣敲鼓送来的,我为评为‘五好战士’喜报时,兴奋地说,我儿子不愧为好儿子,不忘本,为国为家争了光。一九六二年是‘**大合唱’高潮的一年,部队进入了一极战备状态,战友们都作好了上前线的准备。年初一那天,母亲来信了,信中夹着她一张照片,并在信上说道:‘听说你要上前线了,不要为娘丢脸……’看到这里,我顿时血沸腾起来……
二十八岁的儿子要成家了,一间九个平方米亭子间怎容纳母亲、弟弟与我们夫妇俩?弟弟住宿舍去了。母亲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到乡下去了,在送别的那天,我望着被岁月的风雨压弯腰的母亲,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
母亲是吃斋念佛的人,虽然穷了大半辈子,但是人穷,手脚大方,有时尽管家里揭不开锅,还常常周济别人,比如:锅里只有一个饼,她见有人来了,不管家里孩子们都眼巴巴等着吃,她把这块饼,首先让别人吃。碗里只有一碗粥,见别人饿着,先把半碗给别人吃,剩下的半碗渗加半碗水,才让孩子们吃,四邻八舍人说她穷大方。问她为什么?她却说,做人要积德,积德人是不会没路走的。有人问她为什么能活到八十四、五岁,她总是这么一句话:一靠新社会,二靠菩萨保佑。
母亲常对我说,她去极乐世界时要我写悼词,诉说她的一生艰难经历,我想人死了是听不见的,哪怕是在追悼会上说得千好万好,倒不如在她健在的时涂上几笔,让她知晓儿女们的心意,于是,我写了《过年》拙作并发表在杂志上。‘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又响起来了,又一个新年诞生了,我眺望着大雪中雪松,多么希望母亲像她那样,长青不老。
快到过年的时候,母亲病倒了,我们守候在她的身旁,尽最后的孝心。1996年3月5日母亲走完了她最后人生历程,享年八十六岁。我们兄弟姊妹在守灵时,我读起了《过年》,就连过路的邻居听了都停下了脚步,感动地流出了泪水。十几年过去了,我们每年到她安葬之地——灵岩山禅寺。一年清明、七月半、冬至,过年四次祭祀,尤其弟弟每年清明、冬至两次登灵山祭祀。在母亲100冥寿时,就连八十多岁的姐姐汗流浃背地爬上100多米高的苏州灵岩寺,祭拜母亲。每逢过年,姐弟们到我家来做客,第一次事,是向母亲遗像前上三炷香,叙述着母亲的慈爱。
今年小年夜,我忽然见到母亲笑容满地站在面前,我情不自禁地扑倒在她老家怀中,伤心地哭泣着——原来是南柯一梦!母亲形象,像石刻似地刻在我们每个子女心上。”
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