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绝的大江之水向东去了,我站立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当年,我曾在长江大桥桥墩处击水游泳,搏涛而前的风华岁月,呈现眼前。“逝者如斯夫”,当年风华已随江流而去,然而,我却寻找着东流的浪花,久久的寻找,久久的寻找……
那滔滔的江涛,像支威武雄壮的曲子,向我迎面扑来……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歌声把我引到了二十八年前夜晚。一声汽笛长鸣,车轮从上海北站启动了,满载着一颗颗激动的心,一双双眼闪烁着泪花,一双双手臂,向亲人们挥动,呼啸着列车的朝着前方,朝着未来前进,前进着……
晨曦刚露出眉眼,震天动地的锣鼓声把列车包围了,首长们来了,战友们来了,一张张笑脸,一双双热情的手迎了上来,我们随着锣鼓的节奏,坐上了军用卡车,迎着朝阳,翻山越岭,向着既陌生又新鲜的新天地进发。
“南京,你看车上的番号。”大个子王,指着后面的车子道。
“嗯,南京军区!”车上人雀跃起来。
“可不是么,出发前还不知到南疆北塞呢。”我补充说。
“嗨,南京呀,可是个大火炉,你知道南京为什么板鸭出名?就是火炉里烤出来的!”大个子王神气活现,像个万事通。
“大个子王,你别马大哈装孔明——充什么能?板鸭是甜的还是咸的?”小个子吴冷不丁地放了一枪。
“这个嘛……这个……”大个子王抓耳挠腮,半晌才冒出一句,“这……是个新问题……还得研究研究……”
“哗——”笑声炸开了车厢。
车子在两旁翠竹,杂木丛生的山坳里停下了,老兵们像久别的故友迎了上来,他们帮我们拎包的拎包,提行李的提行李,到了营房他们更是拧毛巾的拧毛巾,倒水的倒水忙个不停,我们初步体会到革命大熔炉的友爱,革命大熔炉的温暖。
初到部队,我们最不适应的是那满天飞、“嗡嗡”叫的长脚蚊子,它们像一架架战斗机似的寻找目标,不一会儿身上炸出了好几处碉堡。好不容易入睡,一声清脆的哨声,划破了宁静的夜幕。
“紧急结合,快,打好背包,带好枪支。”班长跳下床命令道。
我们紧张地在黑灯瞎火中忙了起来。
“怎么搞的,衣裳总是穿不上?”只听大个子王喃喃自语地说。
“大个子王,你又碰到新问题了,那是裤子!”小个子吴风趣地说。
大家连笑都来不及笑,便随着班长来到了集合地点。
“互相检查行李、服装。”连长望着集合好部队命令道。
我们相互一看都乐了,那像一支队伍哪,除了手中枪还像个样儿外,军帽戴歪了,纽扣扣错了,最可笑的是军被打成各种式样,还有是手拎着的,人挟着的,最令人好笑的还是大个子王,他的军被早已不知去向,肩上挂着背包带拖在地上几丈长。事务长来了,手上拿着水壶、茶杯、毛巾、牙刷,还挟着大个子王的军被。
连长挑着眉毛虎着脸,训道:“今后,大家只要牢牢记住一句话,当兵的,时刻想到的是打仗!”
解散以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今晚可能还会紧急结合,大家要有思想准备。”班长低声说。
“啊呀,我的妈呀!”我忍不住叫出声。
回到营房以后,我们再也没心思睡觉,一个个都悄悄地把军被重新打好,准备可能的紧急结合。正当我们蒙眬入睡时,急集结合的哨声又响了,我们十分顺利赶到了集合地点。连长命令道:“北虎山发现了敌情,有一股敌人在汇集,企图进行破坏,上级命令我连进行剿灭。”指导员作了简短战前动员后,部队向北虎山进发。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衣衫都湿透了,很多战友脚起了血泡,大家都咬着牙前进着。一缕阳光从山背上射出,这时,我们才发现两个多小时急行军竟是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授衔仪式以后,我们进入紧张而艰苦的军训。南京真不愧是个大火炉,四十度高温持续二十多天,不要说是雨,连个像样的云朵都没有,瓦蓝瓦蓝的天空连个云都没有一丝,火辣辣的太阳,像个不可一世的喷火兽,一个劲地喷着热焰:树上鸟儿不见了,叶子直愣愣地挂在枝上;大地热得喘不过气,裂开了一张张大嘴;河塘干涸了,龙虾在污泥中藏着威武雄壮的铁甲。我们整天地立正、稍息、卧倒、起立,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一、二、一,一、二、三、四,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大个子王昏倒了,小个子吴也晕了过去,然而,他们在大树下休息一会儿又走进了队列。我经不起热焰的鞭打,也败下阵来,在迷糊中仿佛见到了母亲,母亲难过地泪水。忽然,一阵凉风,习习而来,我一睁眼,只见指导员满头是汗地为我扇着扇子,我一跃而起,扑在指导员怀中,泣不成声。
我们这些上海兵,在家时往往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的还拿五十多元工资,五十多元工资在当时年轻中人还是高收入呢,可到了部队每月只发六块大洋,部队又这艰苦,想想划不来。第一次班务会,班长给新战士每人一个礼物——针线包,大家都感到纳闷,崭新的军服要针线包做啥?后来,大个子王裤子在军训中被树杈拉开尺把长口子,正当他束手无策时,班长趁午休机会悄悄地给他缝了。晚上,开了个别开生面的班务会——教大家如何缝补衣服。班长先讲了我军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然后,一针一线地教起大家怎样走针引线。你别小瞧缝补衣服,它还不少的学问呢!为了养成艰苦奋斗风气,我们还学会理发,尽管有时理出来的头发像“马桶盖”,然而战友们都很乐意。
南京这地方也真鬼,一到秋后容易“打摆子”,一床又一床被子盖在身上,还是浑身发抖,我就尝到了这样的滋味。“打摆子”时一会儿温度很高,一会温度低,高时人如火烤,冷时浑身颤抖,后来体温干脆发到40多度,一连几天几夜高烧不退,班长眼熬红了,连长眼熬红了。
“连长,班长,你们先睡一下吧,我没关系。”我过意不去,装出满不在乎样子说。
“不,你母亲把你交给部队,在你有病时我们怎好离开?”连长深情地说,“我们都是阶级兄弟呀!”
半夜我乘着更深人静,他们打瞌睡的机会,我牙一咬爬了起来,踉跄地走到井台打了半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连长赶来了把我扶回营房。说来也怪,第二天高热竟神奇地退了。在后来的班务会上,连长也来了,他挑起眉毛,狠狠地“尅”了我一通。说句心里话,他越是“尅”得厉害,我越是好受。
一九六二年是我国艰难的一年,国内特大自然灾害,中苏关系破裂,帝国主义“**合唱”,印度边疆挑衅,蒋介石**,国内反动分子的蠢蠢欲动,造成了紧张局势。因为南京是国民党老窼,当时南京形势也十分严峻,反动标语不时地出现,与敌人联络的敌台信号不断地发现。新华电影院灯一灭,反动传单纷纷飘下,谣言像生了翅膀,大街小巷满天飞,一会儿说国军打到了福建,一会儿又说打到了上海,有时信号弹打落在站岗战士的脚前。有一次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部队野营训练,一批反动分子以为“国军”回来了,打着旗子来迎接,结果被我们逮个正着。
随即我们部队也进入了一级战备,每个战士都是枪不离手,子弹不离身,连睡觉都不脱军装。军训像拉满了的弓,紧张的气氛系着每个战士的心弦。战友们每天都扑在雪地上,手脚都麻木了,红肿了,但没有一句怨言,因为我们知道,这是祖国与人民最需要的时候。大个子王,小个子吴都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而我在这个骨节眼上出了个大洋相,二百米射击,竟剃了“光头”,看到靶子前的划圈圈的小旗,我愣住了。班长忍不住把军帽一丢:“他娘的,尽丢人!”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歌声嘹亮。看到战友们一个个喜悦心情,我难过极了,一到营地叫大个子王给我剃个光头,偷偷地在大树下抹起鼻子来。班长来了,他坐在我身边内疚地说:“刚才,我有点火,刚才给指导员‘剋'了一通,指导员说,你在军训中还是挺刻苦的……”
“班长,是我对不起连队,影响了全连成绩”我更加不安地说。
“指导员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来,我们一起寻找飞靶的教训。”
我激动了,在班长手把手的指导下,找到了在射击时没有掌握好呼吸的原因。几天后,正式射击,我立、跪、卧三种姿式射击都是五发五中,还打了几枪满环呢!连队嘉奖了我,给我戴上了大红花,我望着指导员、班长的笑脸,多么想把大红花别到他们胸前呀。后来,新兵连生活结束了,我被分配到通信兵处做维护、保管雷达工作。
听了上前线去的动员,战士们心里燃起了一把火,纷纷写了决心书,表示了为祖国、为人民贡献一切的决心。在热血沸腾之际,战士们最想向自己的亲人说说心里话,表达有志男儿浴血沙场的决心。我在月下巡逻,想到了母亲,她为了国家,不顾自己患病,不顾家庭经济困难,毅然地送儿子上战场,一首《月下寄怀》随着月华泻岀,现摘录如下:“澎湖燃战火,沙浪击辰星。戎装已打好,热血付鲲鹏。子弹前胸入,岿然九天擎。刀光与血影,雄魂冲天庭。枫红秋日染,是报养儿情!”
驻地老百姓闻讯赶来了,扶老携幼拎着过年吃的鸡、鸭、鱼、肉,还送上一面“军民一家,鱼水情深”的锦旗。战士们列着队,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的歌声相迎着。一位老大娘由小姑娘搀着,拎着半篮鸡蛋,当连长请她坐时,她突然晕倒了。小姑娘说,她奶奶为了向解放军表点心意,把鸡生下来的蛋省下来而自己吃豆渣,吃卷心菜皮。战士们感动了,拿出新发下来的军装、毛巾、鞋子送给老大娘。顿时,“向老百姓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口号声震动大地!军与民都含着激动的泪花,涌现出军民一家亲的动人场面。
一声春雷在营房里炸开了,许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了。提起我们的**司令员,部队里流传着许多传奇式的故事。说他是和尚出身,有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武艺,打仗从不怕死,枪法可准呢,骑在马上一枪能打掉站在电线上两只麻雀。还说他脾气有点怪,对当官的要求特别严,能骂得你狗血喷头,但对当兵的特别亲切、爱护,从不骂娘。
我见到许司令员可不止一次。我分到新单位没几天,一辆黑色轿车急驰而来,我举手发出停车信号,司机说是司令部的车子,我问有证件?司机一愣,不知所措,轿车里探出一张棕黑色的脸,浓眉大眼,虎虎生生,领章上露出三颗金星……这时,连长跑了过来责怪地说:“史荣东,连许司令员都不认识?”我“霍”一个立正,扬手放行。许司令员笑了笑露出了几颗镶银的牙齿,向我招招手。轿车开过了岗亭。
第二次,我从山上打柴回来,一辆轿车过来了,我连忙让到路旁,可车子到我面前停下了。
“小鬼,辛苦了。”许司令员伸出头,招着手和气地说。
“报告司令员,不辛苦.是应该做的。”我立正回答。
“小鬼,是从什么地方参军的?”许司令员满意地笑了笑说。
“上海。”我回答说。
“上海?好呀,大城市的兵要经得起磨练哪。”
“报告司令员,苦还经得起,就是蚊子太厉害。”
“咯、咯、咯……”,许司令员笑了,笑得非常爽朗。
第三次,是我正在山坡上放哨,“砰”的一声枪声,一只山鸡落在我脚前,我拾起来一看,惊讶地叫了起来,子弹正中山鸡头颈处,轿车飞驰而来,我知道是许司令员打的便走过去,“报告司令,山鸡在这里!”
许司令员走下车与我握手说:“谢谢你,小鬼。”
“不……不……”我不知说什么是好,心怦怦直跳。
“听说你们主动要求上前线去,有什么想法?”
“报告司令员,我们首长说,当兵的,时刻想的是打仗!”
许司令员笑了,笑中带着赞许,“你们的通信兵是非常重要,雷达是打仗的千里眼呀”。
还有一次是春节,许司令员与司令部其他首长来看望我们,还与大家拍照留影纪念。大伙沸腾起来,都想挤到许司令员跟前,留下珍贵的一刻。当时我们向摄影同志提个要求,给我们每人一张作为纪念,虽然这一要求没有达到,然而,这一刻深深地刻在我心中,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这一刻永远磨灭不了,不时地涌现在眼前。
二十八个春秋岁月,毕竟像江水那样东流而去,原来的宿营地也被新建的长江大桥引桥代替了,然而,我还是在寻找,久久地寻找逝去的浪花……
198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