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6)

作者:蒙田    更新时间:2013-08-12 16:57:07

对感觉的作用可以尽量缩小,但是这点是不可回避的: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通过感觉的道路和媒介而输入的。西塞罗说,克里西波斯试图贬低感觉的力量和功用以后,感到自己提出的论点自相矛盾,遇到的驳斥那么激烈,竟无法对付。卡涅阿德斯持相反的观点,自夸用克里西波斯的武器和论点打垮了克里西波斯,冲着他大声喊叫:“可怜虫啊,你被自己的力量压倒了吧广据我们看来,最荒谬的莫过于认为火是不热的,光线是不亮的,铁没有重量,也没有硬度;这些都是感觉带给我们的,人的信仰或知识不能像感觉那样使我们确信无疑。

在感觉问题上,我的第一条看法是我怀疑人生来具备所有的天然感觉。我看到许多动物,有的没有视觉,有的没有听觉,依然不缺什么的过完一生,谁知道我们身上是不是也少了一种、两种、三种甚至更多的苒他感觉?因为,纵使少了一种,我们靠推理也不会发现的。各种感觉的特权达到我们认知的极限为止。超越了感觉,我们再也不会犮现什么,也就是一种感觉不能去发现另一种感觉,

耳朵能够纠正眼睛吗?触觉也不能纠正听觉;触觉可以肯定味觉有错吗?嗅觉,还有视觉,会混淆其他感觉吗? 

它们是我们功能的最后一道战线,每种感觉都有一定的威力、独特的功能。

——卢克莱修

要一个天生的盲人理解他看不到的东西,要他盼望恢复视觉和抱怨先天缺陷,这是不可能的.

因而我们不应该保证,我们的灵魂对我们已有的一切是满足的,因为即使有什么残缺,灵魂也不会感觉到的。对一个盲人,无法用推理、论证和比喻向他说明事情,引动他去想象光线、颜色和景物,感觉之外是没有东西可以证实感觉的。我们遇到天生盲人希望能¥看,千万不要理解他们要求的是这件事,他们从我们这里听说,我们身上有的东西他们没有的,他们也希望有,他们可以说出这个东西的效应和结果;但到底是什么,还是不知道究竞的。

我见过一位名门贵族,生来失明,或者幼年时失明,反正不知道什么是视觉5他不理解自己缺少了什么,谈话中跟我们一样,使用有关“看”的词句,但是有其独特的方式。有人把他的教子领到他面前,他把他抱在怀里,:“我的上帝!多么美丽的孩子!见到真高兴!他多开心啊广他还傢我们这样说f“这个客厅很漂亮;光线好,阳光充足。”还不止这点,因为他听到我们从事卢外活动《打猎、网球、打靶,他也提起了热情,相信跟我们一样投身其中;他来回不停,玩得很开心,当然这一切都是通过耳朵来感觉的。当大家在平地上,他可以策马前进时,有人对他喊那里有一只兔子;然后又对他说兔子逮住了。他听到他们为捕获到猎物很骄傲,他也很骄傲。打球时,他左手拿着网球,一拍子打出去;射箭时,他取起弓任意一拉,由别人告诉他射髙了还是射偏了。

如果人类因少了一个什么感觉而在做一桩蠢事,如果这个缺陷使我们看不到事物的许多面目,这有淮知道呢?如果我们在自然界做许多事情遇到的困难是由此而来的,这又有谁知道呢?我们的能力在许多方面及不上动物,是不是我们少了什么天賦感觉呢?有的动物是不是因有丁这种天賦,生命比我们更充实、更完整呢?

我们差不多要运用全部的感觉去认识苹果;我们认出它颜色发红,表面光洁,有香气和甜味;除此以外,苹果可能还有其他特点,如干燥或收编,我们就没有感觉去感觉这些。我们说许多东西有神秘待性,如磁石吸铁;自然界难道没有天賦功能去检澜和辨别这些特性?缺乏这样的天赋功能不是使我们无从探知某些东西的本质?这也可能是某种持殊感觉,使公鸡知道半夜与天亮的时间,喔喔啼叫;使母鸡有切身经验以前就害怕老鹰,而不怕这些更大的动物,如鹅和孔雀。告诉小鸡说猫生来对它们有恶意,狗则不用它们去担心;听到甜丝丝的喵呜声要揭防,粗声粗气的狗吠则大可不必;不用先尝味道就可指引胡蜂、蚂蚁和老鼠找到最好的奶酪和梨;糜鹿、大象和蛇自会找到治疗自身病痛的苹药。

没有一种感觉不是占支配地位,不给我们提供无穷无尽的知识;如果我们辨不清晌声、和谐声、人声+这会使我们对其他的认识陷入不可想象的混乱。因为除了每种感觉的固有效应引起的一切以外,我们在一种感觉与另一种感觉的比较中,对其他事物又可得出多少论证、结果和结论!让一个聪明人可以想象,如果人类当初生来就不具备视觉,这样一个缺陷会使人类多么无知和混乱,我们的心灵会多么黑暗和盲目;从中也可看到缺少这样一种、两种或三种感觉,对我们认识真理一若可以做到的话——是何等重要。我们调动五种感觉的力量才形成对一件事物的认识;也可能需要八种或十种感觉的协调和参与才能真正看到事物的本质。

•有的学派抨击人可以认识的这种说法,主要是从我们感觉的不确定性和缺陷来抨击的;因为,既然我们一切的认识都是通过感

觉而来的,如果感觉在传递信息中出了差错,如果感觉改变或歪曲从外界输入的事物,如果通过感觉注入心灵的光芒在中途暗淡了,我们就无所依据了。

从这个不可克眼的困难产生了所有这些奇谈怪论:每件事的本身是我们要什么有什么;事实又是我们想要什么又没什么;伊壁鸠鲁派的看法是:太阳不比我们肉眼看到的大,

不营怎么样,当我们掌握它时,它的体积不会比看到的大。

距离近物体就大,距离远物体就小,这两种表面都是对的,

我们不承认是眼睛看错了,我们不能把内心的错误去责怪眼睛,人肯定感党是不会错的》应该让感觉发挥作用,我们发现里面有差别和矛盾,应该到其他地方找寻原因,即使编造谎言和遐想(他们竟出此下策),也不能责怪感觉。

蒂马哥拉斯发誓说,他眯紧眼睛或也斜眼睛,从来没有见过烛光的重影,这种重影的现象不是目光不对,而是看法不对而来的。从伊壁鸠鲁派来说,一切荒谬中最荒谬的是否认感觉的威力和作用。 

因此,在任何时候,感觉的领会是对的。如果理智无法解释为什么东西近的时候是方的,远的时侯好像是圆的,那么在理智无能为力时,给这两个现象作出一个不正确的解释。也胜过让这些明显的事实从手里滑走,动摇所有信仰中的第一条信仰,破坏我们的生命和永福赖以支持的基础,不错,如果我们不敢信任自己的感觉,遇到悬崖和一切类似的危险不去避开,不但理智全面崩渍,生命也会随之洁束。

这种绝望的、也不够明理达观的看法,无非是说明人的认识只有通过疯狂、激怒、不理智的理智才得以维持;人为了使自己有所作为,使用理智或其他不管多么异想天开的诀窍,也比承认自己无可奈何的愚蠢好——愚蠢毕竟是令人泄气的实情!人没法回避这个事实;感觉是认识的大统帅,但是在任何时刻都游移不定,易出差错。在这方面必须无情地斗争,如果我们缺乏正当的力量一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一也必须顽强、大胆、不顾廉耻去进行。

伊壁鸠鲁派说,若感觉得到的表面现象是错的,我们不会有所认识;斯多葛派说,感觉得到的表面现象错得不会使我们得到任何认识;如果这两个学派说的话都是对的,不管独断主义的两大家怎么说,我们会得出认识是不可能的结论。

至于感觉过程中的失误和不确定性,这类例子人人都可以要多少举多少,因为感觉给我们造成的过锗和迷惑比比皆是。山谷中,从远处传来的号角声仿佛就在眼前:

屹立在波涛中的群山虽是分开的,远远看来像一串锁链,……我们的船只往前行驶,两边的丘陵和平原仿佛朝着船尾逃走……当我们的奔马在河流中央伴下,我们相信有一股力量挟着它逆风而上。

中指压住一顆火枪子弹,用食指转动,必须集中心思才承认只有一顆子弹,而在感觉上就是两顆。随时随地可以看到,理性受到感觉的支配,被迫接受理性自身知道和判断是错的印象。

我暂且不提触觉问题。触觉的作用是直接的、强烈的和具体的,它给身体带来痛苦,多少次推翻了斯多葛派的美好的决心,逼得不把腹泻当回事的人大叫肚子痛;那个人曾经下决心抱定这样的信念,认为腹泻跟其他病痛一样都不值一提,圣贤日夜与道德为伴,悠哉游哉安闲自得,决不会受丝毫影响。

没有一顆心那么柔软,听了战鼓号角不会振奋;没有一顆心那么冷酷,听了甜美的乐声无动于衷;没有一顆灵魂那么麻木,看到教堂雄浑宽阚,布置金碧辉煌,听到管风琴低沉的乐声,嚷诗班虔诚端庄的歌声,会不感到肃然起敬的,即使当初怀着轻蔑之情进去的人>也会在心里感到震颤和惊恐,不由怀疑自己的看法。

至于我,听到有人一展美妙年轻的歌喉,悦耳地唱出贺拉斯和卡图鲁斯的诗歌,也会百感丛生。

芝诺说得对,声音是美的花朵。有一位法国家喻户晓的人物,给我朗诵他写的诗时,要我知道诗歌写在纸上跟听在耳里不同,我的眼睛会跟耳朵作出相反的评论;作品受到声音的控制,其价值与形式会起巨大的变化。我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菲洛克塞纽斯在这件事的反应也挺有意思,他听到一个人把他的作品唱得不堪入耳,一生气跳上他的房顶,把瓦片踩碎•对他说“你糟蹋我的东西,我也糟蹋你的东西。”

为什么那些决心一死的人,正当别人应他的要求要给予致命一击时,他乂扭转了头?为什么那些自愿要求开刀和烧灼治病恢复健康的人,看到外科大夫准备手术用具时又无法忍受?这是因为眼睛受不了分担这份痛苦。这岂不是一些恰当的例子,证实感觉对理性的影响?尽管我们知道这个女人的发辫是向一名宫廷侍从或一名仆人借来的,这种胆脂红来自西班牙,这种粉霜来自海洋,我们—眼看去,还是毫无情由地觉得她这人更加美艳动人了。可是这里没有一点她自己的东西。

我们受到妆饰的迷惑;金银珠宝掩盖了她的缺点,少女自身则无足轻重。经常在层层查查的饰物下很难找到自己的所爱;爱情用富丽的盾牌蒙蔽了我们的眼睛。

——典维德

诗人賦予感觉有多大的力量,他们让那喀索斯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

他迷上了自己迷人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要得到自己;爱慕的是他,受爱慕的也是他;依恋的是他,被依恋的也是他;他点燃的热情烧着了自己。

——典维德

诗人还让皮格马利翁看到自己雕塑的象牙女像神魂颠倒,当作活人那么爱她,侍候她!

他不停地吻她,相信她也在吻他;他抓住地,拥抱她,相信感到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指下软化,他害怕压得她太重,会在她的身上留下青肿。

——奥维德

把一位哲学家关进铁丝笼内,高高悬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顶上,他通过理性可以看到他是不可能跌下来的,然而他若从这么高处往下看,除非他是训练有衆的屋面修理工,不会不吓得惊慌失措。塔顶的走庳虽用石头堆砌,若砌成镂空的,我们走在上面也很难安心。还有人想到就受不了。在两座塔楼之间架一根横梁,宽度尽够我们通过;没有哪一种哲学智惫,不管如何大无畏,可以灌输你勇气,从容走去如履平地。

我并不是轻易怕高的人,我常在我们的山上锻炼登髙;虽然我离开悬崖还有一个身高的距离,若不是有意冒险是决不会下跌的,但是我看到无底的深渊,没法不吓得两腿发抖;我还生意到,不管山有多高,只要斜坡上有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映入眼帘或隔断视线,就会使我们松口气,给了我们保障,仿佛跌下去靠它就有救似的;但是暴露无进的陡坡,我们看一眼就会晕头转向广以致往下看一眼,就要s眩神摇这说明眼睛是会欺骗的。那位r不起的哲学家@抠去自己的眼睛,免得心灵受到它的愚弄,可以逍遥自在地探讨哲学。

但是,以这个要求来说,还应该堵住耳朵,泰奥弗拉斯图斯说我们天生的器官中耳朵是最危险的,收到的印象十分强烈,会使我们糊涂和三心二意;还应该去掉其他一切感觉,——这也是人的存在和生命。因为这些感觉都有摆布我们的理性和心灵的能力。“某个外表,某人低沉的声音,某支歌,经黹严重搅乱我们的心灵;就像一种顾虑,一种害怕,经常也会这样。’’

医生深信,有的人听到某种响声和器具声,会心情激动,甚至发怒。我看到有的人听到餐桌上啃骨头声就会失去耐心;听到锉刀在铁块上发出尖锐的磨擦声,几乎没有人不感到难受的;还有,听到身后有人》且嚼,有人嘎声嘎气地说话,很多人会烦得发火和气恼。

格拉库斯有一名为他定调子的提词员。当格拉库斯在罗马演说时,他给他的主人设计抑扬顿挫的音调,如果音质与节奏不具备左右听众的能力,他的职位不是形同虚设了吗?说实在的,我们这颗好脑袋一有风吹萆动便会改变初衷,难免要对它的坚定性大惊小怪了!

感觉欺骗我们的理解力,感觉自己也受到欺骗。我们的心灵有时会报复;它们尔虞我诈,相互欺骗,我们在怒火中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跟实际的不一样。

我们看到了两只太阳,两座底比斯城,

——维吉尔

我们爱的东西着起来要比实际美,

因而畸形的丑妇也会备受宠爱,风光非凡。

我们讨厌的人会比实际丑。在愁肠人的眼里,阳光也显得昏黄幽暗。内心的情欲使我们的感觉不但变钝,还会变笨。有多少东西历历在眼前,但是当我们另有所思时就消失不见?

即使那些清晰可见的物体,你也可以注意到,如果你不是神情专注,仿佛存在于非常遥远的绝域。

——卢克莱修

心灵好像有意隐形匿迹,在噶弄感觉有多大能力。因而从内心与外感来说,人充满弱点和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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