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裘二海怎么成了我爹(4)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6:42

等人散尽后,万小三子从身上摸了一个小包包,打开来给我看,我一看,是一颗泥巴做的色子,六个面,每个面上都是一点,我正奇怪,怎么六个都是一点。万小三子说:“裘二海家造新房的时候,我让木匠把这个东西放在裘发财新房子的梁上。”我惊奇地说:“把这个泥巴放在梁上,裘发财就去赌了吗?”万小三子挤眉弄眼地朝我笑,说:“而且每赌必输——你说是不是呢?”我说不出来,努力地想了想,也想不出来,又问万小三子:“你既然把它放上去了,怎么又到了你手里?”万小三子说:“裘奋斗下跪了,我就叫木匠师傅去把它取下来了。”我说:“取下来又怎么样呢?”万小三子说:“裘发财今天晚上就会回来了,最迟在后半夜。”我当然不会相信他。可是事实偏偏就证明了他。第二天一早,裘大粉子就带着裘喜大万香草到我家来了,我开了门他们又要下跪,我赶紧挡住。原来后半夜裘发财回来了,他把自己的两根手指头斩断了,少了这两根关键的手指,他想赌也赌不起来了。

大家又把裘发财浪子回头的事情归功到我头上,我受用不了。我不相信迷信,可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让我想起来就胆战心惊。

裘幸福总算保住了他的村支书,但是他写了检查,还在群众大会上公开念了检查。不过和保住位子相比,写检查念检查又算得了什么。他回头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把事情追根索源,从头想起。他毕竟是gcd的村支书,很快就从迷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发现事情还是出在农村医疗上,如果不是因为后窑村没有医生,裘二海就不会来找我治他性病,如果裘二海不找我治病,我就不会犯医疗事故,裘二海就不会告我,法院就不会判我罚款,我就不会卖掉子房子,裘发财就不可能一下子拿到那么的钱,没有那么多的钱在手,裘发财就是想进赌场也进不了,就不会有后来倾家荡产的事情,这么一路想下来,裘幸福终于理清了头绪,吸取了教训,他在大嗽叭里通知全村的农民,村里要办合作医疗,请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钱没力的也要出主意。

没钱没力的就像我和我爹这样的家庭,我正在想我们能出些什么呢,裘雪梅过来串门了,裘雪梅已经老糊涂了,他比他爹裘金才还糊涂,他傻乎乎地冲着我裂嘴笑,说:“万医生,你又要当医生了啊?”我傻了眼,正想怎么反驳她,忽然一眼瞄到村口的大路上,大路正走来一个人,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对了,你们猜对了,是一个女人。我和裘雪梅一起叫了起来:“柳二月。”我们本来是要比谁快的,结果两个人同样快地错了,她根本不是柳二月,她是假柳二月。裘雪梅知道自己错了,赶紧说:“假的。”我也赶紧说:“是白善花。”虽然我赢过了裘雪梅,但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她不是善花,她是恶花,我应该叫她白恶花。可是这个恶字我叫不出来,我连想都不能想,想到一个恶字,我就像吃了一碗苍蝇似地恶心,我就觉得脏了我的嘴,脏了我的心,所以我还是叫她白善花吧,虽然她一点都不善,但是谁让我自己心里有洁癖呢。

白善花和她的丈夫一起被判了刑的,怎么又来了呢,白善花看出了我的怀疑,说:“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在里边表现好,减刑了,正式放出来的。”她还拿了刑满释放证给我看。我才不要看,倒是裘雪梅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会,说:“现在什么都有假的。”白善花说:“我虽然会做假药,但这种假证我不会做的。”裘雪梅说:“谁知道呢。”白善花一点也不尴尬,我倒替她脸红。我阻止了裘雪梅的继续攻击,问白善花:“你又来做什么?”白善花说:“我听说后窑村要建立合作医疗站了,我来应聘当医生。”她的皮真厚,这回我不再给她面子了,我毫不客气地说:“白善花,你想都不要想。”裘雪梅也说:“你还要是乘早死了这条恶心。”其实你们都知道白善花是当不了后窑的医生的,但是我和裘雪梅还是中了她的计,被她的无耻气坏了,我为了让她知道她的阴谋不可能得逞,又多说了一句:“就算我做也不能让你做。”这之前白善花一直是笑眯眯地朝我们陪笑脸,可我这话一说,她跳起来了,她指着我说:“万泉和,你能做医生?”白善花一跳起来,裘雪梅也跟着跳了起来,说:“万泉和为什么不能做医生,我们就是要叫他做医生。”我头皮一麻,回想起裘雪梅当支书的时候,后窑村他最不满意的事情就是我当医生,他还千方百计地让我当不成医生,他现在真的老糊涂了,从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白善花一声冷笑,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我一看,正是我爹的那本《黄帝内经》,我说:“你还给我爹。”白善花说:“我会还的,但我得先念一段东西给你们听听。”她翻开书来,从里边取出一张纸。我记得我爹在这本书里是夹了许多纸头,我早先怎么不知道仔细地看一看呢,我只看过唐伯虎的一首田螺诗。白善花没头没脑地就照着念了起来:“王大夫说,危险期过去了,但是会留下脑膜炎的后遗症,今后你们大人要注意,他的脑子受了影响,智力会比一般人低,以后只能干简单的粗活,动脑子的事情他做不来,你们做家长的要有思想准备,别对他期望太高了。”念到这儿,白善花停了下来,我和裘雪梅奇怪地互相看看,裘雪梅还“咦“了一声说:“这是谁呢?”我还故意引火烧身说:“不会是我吧?”白善花又是一声笑,说:“不是你是谁,小泉。”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小泉,我还在想,小泉不是日本首相吗?难道白善花和日本首相都勾搭上了?裘雪梅到底还是比我聪明一点,他问白善花:“那上面还写了什么?”白善花说:“万人寿说他当年因为出诊给人看病,耽误了自己孩子小泉的病,小泉得的是脑膜炎,差一点死了。”裘雪梅急了,一把夺过白善花手里的纸,认真地看了一会,对我说:“这是你爹的字,是万人寿的字。”他还念出了上面的日期。这个日期离现在很遥远,我也懒得搞清那到底是什么年代。只见裘雪梅扳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脸色大变,十分痛苦地指着我说:“万泉和,是你,是你,你三岁。”我一听,差点气晕过去。

这就是说,我三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差一点死了,后来抢救过来,但是我的智力受到了影响,我几乎就是一个傻子?我爹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我忽然想起来,难怪我爹当年死活不肯让我学医,大家还怪我爹吃我的醋呢,我爹啊我爹,你怎么这么迷信那个什么王大夫,你真以为我的脑子被烧坏了?我实在想不通,我爹自己就是个名医,而且心气高傲,从前他能够行医的时候,从来没有把哪个医生放在眼里,可他竟然把王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地记下来,这不是存心要等我长大了出我的洋相吗?

你们凭良心说,我像个智力不健全的人吗?我不要太聪明噢,我只是不喜欢当医生而已。

我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我爹一直在屋里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们的争论,如果他听到了,却不肯出来为我正名,我就——我就不叫他爹了。

我爹始终没有出来。

倒是裘雪梅比我爹还关心我,他气势汹汹对白善花说:“你走开,后窑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就算让脑膜炎做医生,也不要你来做医生。”他虽然关心我,但他也已经认定我是脑膜炎了。

白善花把《黄帝内经》还给了我,临走时她说:“你们裘支书不是说要公平竞争吗?既然公平竞争,我就要来参加竞争,我本来就是医生,后来改做药,有了更丰富的经验,现在我又要回头做医生了。”

裘幸福终于召开了全村的大会,他要在全县带头搞了一个三结合的试点,由镇政府贴一部分,村里贴一部分,农民自己再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型的合作医疗诊所,凡是小毛小病,就在合作医疗诊所就诊,大病住院可以报销百分之四十。裘幸福告诉大家,他的方案被镇政府理论上同意了。我一听就不理解,什么叫理论上同意,真没听说过这个词。我问裘幸福,裘幸福不满意我的追问,他说:“人家都不问,就你问题多。”但他还是给大家作了解释,就是镇政府同意这么做,但镇政府暂时拿不出钱来支持我们,让村里先垫上,他们只给了裘幸福一张欠条,写明了欠后窑村多少钱。裘幸福捏着镇政府的欠条,心里就踏实了,他把村部办公的房子抵押出去贷了款,拿了银行的钱,就召开群众大会了。

我听了以后,心里忽上忽下,无处着落,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还是老支书裘雪梅厉害,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根本,他说:“裘幸福,镇上不会还你钱的,你把办公室抵押了,到时候银行就来收你的房子。”裘幸福正在兴头上,被裘雪梅浇了一头冷水,热情却没有被浇灭,他不屑地看了看裘雪梅,大无畏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以后到田埂上办公。”他连这话都说出来了,真有一点着地滚的泼皮精神。

裘幸福不再理睬我和裘雪梅的干扰,他向群众公布了三结合方案后,农民开始考虑合算不合算,吵吵闹闹。不是我贬低农民,但是农民的眼睛天生比较近视,不如城里人看得那么远,无病的人不会想到今后会不会有病,自己没病也不会想到家里人会不会有病,而有病的人呢,就怪没病的人心太黑,总之是公有公理婆有婆事,吵得不可开交。有几个外来的农民也来探头探脑,被大家驱赶,说,没有你们的份,我们还没沾到光呢,你们就想来揩便宜。外来的农民说,可是我们也生病呀。但大家都不理睬他们,他们后来只得怏怏地离开了。裘幸福有意无有地看了看我说:“我还要争取给医生买社保呢。”大家立刻又乱哄哄地反对起来,说,我们自己都没钱买社保,凭什么拿我们的钱给医生买社保。

一开始的时候,裘幸福还是讲民主的,他让大家商量、讨论。但是既然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他的霸权主义又出来了,他决定强制大家出钱,不肯出钱的,裘幸福只给他两个字:罚款。罚款的决定一出来,农民都乖乖地接受了裘幸福的三结合。

又到了万事俱备,只差东风的时候。东风是什么?东风有时候是钱,有时候不是钱。现在的东风是医生。最后需要商讨和决定的,就是请谁来当后窑村合作医疗诊所的医生。商讨开始时,我逃走了。

我一路逃,一路听到两边桑树地里又响起“沙沙沙”的追赶声,我魂飞魄散,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敢回头张望,只顾着自己的身体往前奔,也顾不上那个丢在路上的魂了。

我狼狈不堪逃回家的时候,看到我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一瞬间,我被我爹的平静的目光打动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挨着我爹坐下来。我的魂也回来了。我真没有出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进城的进城,开店的,开车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却回来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着村前的这条路。

坐我家的院子里,可以守望我们村通往外面世界的这条路。

我和我爹一起守望着村口的大路。

这条路就是许多年来许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路。

村里有个人走过,他停下来朝我们看看,他说:“万医生,你看上去比你爹还老一点。”乡下人就是这样说话,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后来又有一个人走过,他也看了看我们,说:“万泉和,你和你爹真孤单,几十年前你们就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从前你爹还会说话,现在你爹话都不说。”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我爹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我就跟他说了,我说,从前有一个和尚,耐不住庙里的寂寞,出来跟女人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最后他的女人死了,他家里一无所有,他又带三个儿子一起去当和尚了。

他没有听懂,朝我看看,走了。

我和我爹继续坐着。

慢慢的,慢慢的,就看到远远的有两个身影,渐渐地近了,更近了——不对,这回你们猜错了,不是女人,是男人,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一般高矮一般胖瘦,他们穿着一样的西装打着一样的领带,开始他们走得比较慢,当我和我爹依稀看到他们以后,他们就象两只大鸟一样飞扑了过来,一个扑到我跟前,一个扑到我爹跟前,他们跪在地上大声喊道:“爷爷——爹——”

这时候我听见我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随即他声音宏亮地喊了起来:“牛大虎——牛二虎——”

我一激动,也跟着我爹喊:“牛大虎——牛二虎——”

我竟然忘记了,我爹几十年没有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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