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裘二海怎么成了我爹(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6:02

没过几天裘奋斗又回来了,他慌慌张张,情绪混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像刚刚越狱的逃犯。他出现在院子门口的时候,还不敢一下子就进来,先探了探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我们都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裘奋斗基本上已经从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眼睛里消失了,连曲文金也不再跟我们提起他了,因为他是城里的大律师,他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前一阵为了假药案,他回来过几次,但假药案早已经过去,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其实裘雪梅家早就搬新房了,老院子里只有裘金才住着,但奇怪的是,他们家的人好像对老院子倍有感情,放着新楼房不呆,常常聚到老屋这边来。现在我们大家仍然像从前一样坐在院子里聊天,只是情况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躺在躺椅上的不是我爹,而是裘金才。我爹已经可以在大家身边走来走去,开始我们都为我爹的康复兴奋不已,希望我爹多绕几个圈子,可是我爹为了显示他的健康,也不控制一下自己,不停不息地在我们身边绕圈子,干扰了我们的谈话,最后终于绕得大家都心烦了,我忍不住说:“爹,大家都知道你会走路了。”我爹立刻瞪了我一眼,幸好他还没说话呢,他要是能说话了,肯定骂我。

曲文金给裘奋斗端了凳子坐下,裘奋斗却将凳子转了个向,朝着了大门,他的眼睛盯在大门那里,而且他坐着的样子也很奇怪,只在凳子上放了半个屁股,两脚用劲地蹬着地,有点像运动员赛跑前的起跑姿势,让人感觉到他好像随时在准备跑步。那时候我们正在谈论裘二海的事情,裘二海的事情令大家兴奋不已,谈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外村的农民,不太了解真实情况的,还专程追到我家来,要听我说故事的全过程呢。裘奋斗坐在一边听了一会,起先他并不作声,听曲文金说:“谁叫他醉(睡)那么多驴(女)人,现在好呢,想干(看)驴(女)人都干(看)不见了,裘大粉子和万香草都不给他送换(饭)。”现在裘二海每天只能看见一个人,他就是永远哭丧着脸的裘喜大。裘二海每天看着裘喜大的苦脸,生气了,说:“真晦气,每天看你这张脸,你就不能带着点笑,是我瘫了,又不是你瘫了。”裘喜大每天喂他吃喝,给他端屎端尿,还要被他批评,裘喜大也不高兴,回答他说:“你能看到我这张脸算也你福气了,你就不要再挑肥拣瘦了。”闷得裘二海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怜的裘二海曾经猖狂一时,最后落到这个地步,连最老实的裘喜大都可以欺负他。

开始的时候,裘奋斗脸上还挂着笑,像农民一样的幸灾乐祸的笑,可听着听着,他的笑意渐渐地少了,越来越少了,最后,他不再看着曲文金,而是回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说:“你看我干什么?”裘奋斗说:“竟然没有人找你?”我说:“谁找我?”裘奋斗“蹭”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愚昧,愚昧,无知,无知!”我以为他说我呢,我辩解说:“我文化水平是不高,可我好歹——”裘奋斗说:“裘二海应该告万泉和,百分之一百赢的——万泉和你麻烦大了,这是严重的医疗事故!”大家正在享受着裘二海的痛苦,这不能怪大家心狠毒辣,实在是裘二海自己应得的,裘奋斗却突然把矛头对准了我,他这话一说,大家都愣住了,脸色也变了,过了半天,曲文金气道:“李(你),李(你)做捏戏(律师)做分(昏)了头,裘二海靠(告)万医心?没人靠(告)他算他福气呢。”裘奋斗强调说:“你们难道连这个都不懂,这是医疗事故,严重的医疗事故!”曲文金说:“这戏裘二海叫(遭)报应,他躺倒了,村里大家高兴,连他己(自)家人都放鞭炮呢。“裘奋斗说:“妈,你不懂法,你们完全不懂法,法盲!”裘金才见裘奋斗说曲文金是法盲,很生气,说:“裘奋斗,别以为自己念了几年书,当了律师,就了不起,没有你妈哪来的你?”裘奋斗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爷爷,说:“你不要胡搅了,跟我妈没关系,是万泉和闯了祸,医疗事故要赔偿的,严重的还要判刑。”我大觉冤枉,我说:“又不是我要替他治病,他一定要我替他治,还跪在我面前不肯起来,我没有办法,只好给他开药。”裘奋斗看着我只是叹气摇头,说:“万泉和,你惨了,你要倾家荡产了。”裘奋斗一说这话,大家更是轰闹起来,纷纷指责裘奋斗。裘奋斗也知道跟农民讲不通道理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说:“跟你们说不清,不跟你们说了。”拔腿就走,曲文金追着喊:“李(你)到拉(哪)里去?”他头也不回。可一到了门口,裘奋斗却像见了鬼似地跌了回来,脸色铁青哆哆嗦嗦地对曲文金说:“妈,她来了,她来了——”话音未落他像只老鼠一溜烟地溜进了黑乎乎阴森森的老屋里去了。

小向像从天而降的仙女,笑盈盈地斜靠在我们的院门上,妖里妖气地喊道:“裘奋斗,看你往哪里逃?”可是哪里有裘奋斗的影子。曲文金急得去推她:“李(你)走,李(你)走,李(你)不要破坏我们奋斗的家庭。”小向嘻皮笑脸说:“咦,怎么是我破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裘奋斗答应要离婚,我才会跟他的。”曲文金急得骂人了:“李(你)放屁,李(你)放屁,我们不离分(婚)的。”小向朝她翻了个白眼,说:“你再说,我就喊你妈啦。”曲文金吓得住了嘴,裘金才气不过了,说:“比马莉还凶啊?”小向一听高兴了,回头对裘金才说:“我比马莉凶吗?哈——”哈了半声,发现曲文金裘金才是在使缓兵之计,她一跺脚就追进了裘金才的老屋子。

不过你们放心,小向找不到裘奋斗,裘奋斗溜走了。我们都知道,要从后门溜走,必经之路就是他家的猪圈,堂堂裘大律师也不嫌臭不嫌脏,宁可与猪不伍也不能被小向追上,真够惨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裘奋斗逃走以后去了裘二海家,教了裘二海怎么告我。难怪曲文金和裘金才都骂他是吃了狼奶的。他们骂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样骂他,不等于在骂曲文金是狼吗。可农民的脑筋向来是一根筋的,直来直去,骂人就骂人了,不会拐那么多弯,不像我们这种小知识分子。

我只是想不到裘奋斗被小向追得屁滚尿流,还不肯放过我。

对这件事情裘雪梅的态度一直是暧昧的,也许他从道理上觉得儿子是有道理的,但从感情上他接受不了,所以他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表态,为此我对他很不满意。

那天裘奋斗跑到裘二海家,裘大粉子问他来干什么,裘奋斗说:“我来帮助裘二海。”裘大粉子顿时慌了,裘二海好不容易太太平平地躺下了,现在裘奋斗却要来帮他,万一经过裘奋斗的帮助,他真的又站起来了,那可怎么办?裘大粉子把裘奋斗挡在门外不给他进去,说:“我们不要你帮助。”裘奋斗皱了皱眉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是来帮他打官司的,告万泉和医疗事故,官司打赢了,裘二海可以获赔好多钱呢。”裘大粉子一听不是来治裘二海的病,而是来帮裘二海弄钱,顿时又紧张又兴奋,一时不知所措就回头朝屋里喊:“裘喜大,裘喜大!”把裘喜大叫出来告诉了他,裘喜大苦着脸往后退:“我不知道的,这个东西我不知道的。”裘大粉子气道:“你知道什么?什么东西是你知道的?”裘大粉子想要靠裘二海赚钱,又不知道这事情做得不得,心中无底无数,得找个懂事情的人咨询咨询,可裘幸福这一阵又出差去谈生意了,裘喜大是个没主意的人,最后就只剩下小孙子裘发财可以教导她了。裘大粉子差人到镇上游戏机房把裘发财叫回来。裘发财化完了钱,正打算回来朝裘喜大伸手呢。裘大粉子跟他说:“有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事情没说完,裘发财眼睛发亮说:“能赢钱?能赢钱还不快告他,还等什么?”裘大粉子说:“我心里觉得不踏实,不知道能不能做?”裘发财说:“你不踏实我踏实,你不做我来做,钱我和爷爷平分了。”回头又问裘奋斗:“能赢多少?”裘奋斗说:“这是一个法律问题,主要是告万泉和医疗事故,到底能赔偿多少,要经过法院审理,过程很复杂很麻烦的。”裘发财说:“只要有钱,我不怕麻烦。”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由裘奋斗代理裘二海告我。结果是明摆着的,医疗事故千真万确,我除了输官司,还能有什么出路?果然我被法院判了,伤残费、医疗费、误工费、损失费七七八八加起来,我要赔偿裘二海五万五千八百二十三元一角六分。我不知道怎么还会有分头,现在连乡下小店里卖东西分头都不用了,法院居然还用分头,真是落后。

我没有这么多钱,我只能采取耍无赖的办法,拖。但是法院也有办法治我这种人,他们封了我和我爹的房子,六万块钱卖给了同村的万一江。我还拿回了四千一百七十六元八角四分,再支付律师费用四千零五十元,最后我到手了一百二十六元八角四分。从法院出来的时候,我经过一家电器商店,想到我爹的收音机坏了,我进去替我爹买了一个新的,化了四十三元。

我把租给万同坤养鹌鹑的东厢房收了回来,万同坤还嘀嘀咕咕说我违反了合同,还没到期就收屋子了,他的鹌鹑没地方住了。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觉得他的鹌鹑比我和我爹还重要。

现在我和我爹住到东厢房,再从院子里绕进屋,不太方便,我们就把原来的那个门封上了,在朝南的地方开了个门,我们和这个院子就隔开了,不过我们还有一个朝西的窗,只要这个窗不封上,我们还能看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现在我们院子的平面图是这样的:

平面图之八

你们看到我们院子里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裘金才、万同坤、还有拿走了我和我爹房子的裘二海,他们现在都有了新房子,所以又分别将这几间多余的老房子租给了外地来的农民。

对这些外地来的农民我也想不通,他们也是农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到我们这边的农村来当农民,弄得村子里乱七八糟,有钱的人家提心吊胆的。还好我和我爹没有钱,我们家是可以夜不闭户的,我一点也不提心吊胆。关于背井离乡的问题,我问过外地来的农民,他们说他们那里的地,种不出粮食来,种也白种,就到这边来种地了。这边有许多农民进了工厂,进了城,就不种地了,把地给租给他们种,大家都觉得这样很正常,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多说的。我只说了一句,你们那里叫地,我们这里叫田。

冬天到了,我和我爹坐在朝南的门口晒太阳,大家走过的时候,都同情地看着我们,有的心肠软的人都不敢跟我们说话,怕有什么话不小心刺激了我们。其实我的心态很好,房子住得小一点,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我爹仍然不高兴,始终扳着脸,不过我知道他并不是怪我把房子输掉了。

裘二海家赢了一笔意外的钱财,把裘大粉子高兴坏了,她真是一箭双雕。可怜的却是裘二海,他就算赢到了钱也无法去花。裘大粉子说话算话,把一半的钱自己掐紧了,另一半给了裘发财。裘发财有了钱,就从游戏机房出来,进了赌场。裘幸福叫他把钱还给我,兄弟俩为我大吵了一架,裘发财还把这事情捅到镇党委,说村支书知法犯法,镇党委派人下来调查,明显是裘幸福理亏,他竟然和法院对着干,镇上没有支持裘幸福。虽然我没有拿回钱和房子,但我还是很感激裘幸福。我很想当面谢他几句,可是他走过我们村子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我,就急急忙忙地逃开了,他怕见我。

裘发财年纪也不小了,很快就要结婚了,家里正在准备造新房子。我自我安慰地想,无论怎么样,裘发财的新房子至少有两间是我贡献的。

就在裘大粉子和裘喜大他们张罗着给裘发财造新房的时候,万小三子又回来了,他几经磨难,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朝秦暮楚,安下心来干自己的老本行。他的建筑公司又重振旗鼓,他接的第一单活,就是给裘发财造婚房。

万小三子回归老本行,如鱼得水,裘发财的婚房很快就造好了,裘大粉子一家人再怎么精明,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出他一点点瑕疵。大家都说,万万金到底是万万金,命中该他有金,逃走了还会再回来。我不喜欢听这种话,也不喜欢听他们叫万小三子万万金,万小三子落魄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叫他万万金。这是势利眼。可他们就是这样。

裘大粉子真是心花怒放,心想事成,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老大一把年纪了,造裘发财的婚房,都是她一手操持的,裘发财自己连个人影子也不见。为娘的还嘀咕几句,裘大粉子却劝万香草说:“随他吧,小孩子玩心重,等结了婚,自然就好了。”说话间就把裘发财的婚房给弄起来了。

新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新娘子正急巴巴等着新倌人去接呢,农民们都等着在裘发财的喜宴上大吃大喝呢。不过我和我爹可能吃不着喜宴了,他们不会请我和我爹,他们拿走了我们的房子,不会有脸再来请我们了。我倒希望他们脸皮厚一点,一视同仁来请我们,这样我和我爹在喜宴上拼命吃他的喝他的,多少还能扳回一点点损失。

可过了些日子,并不见动静。有一天早晨,我刚打开门,就看到裘喜大站在我们屋前,苦着脸,想跟我说话,又不敢说,犹犹豫豫的样子。我是小人不计大人过,我主动跟他搭话说:“你有什么事?”裘喜大脸色蜡黄萎靡不振地说:“万医生,你不知道我们家出事了——裘发财不见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裘发财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会迷路?”裘喜说:“其实也不是不见了,是他不肯回来,他在杨湾村赌场里已经呆了十多天了。”我吓了一跳,杨湾村的赌场名气好大,在我们这一带,没有去过澳门的人,都以为杨湾村赌场跟澳门赌场差不多。那里可不是打打麻将小来来,那是正宗的赌博,什么赌法都有,二八、索蟹、轮盘,押大小,掷骰子,不仅造成了影响,还形成了风气,城里人都开着车到这里来赌。我见裘喜大痛苦的样子,一时间竟忘记了他们拿走我房子的事情,我同情地说:“你怎么知道你们裘发财去了那里,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裘喜说:“我也是听人说的,我没敢告诉我娘和裘支书,就和我女人寻到那里去,我的妈,赌场守门的人一身黑衣服,还戴着墨镜。”我说:“象电影里**的马仔吗?”裘喜大说:“像,一模一样的像,他们根本就不许我们进去,靠近一点都不行,我求他们叫裘发财出来一下,可裘发财就是不出来,还叫他们打发我们走,我们没办法,只好守在门口,就坐在地上等,我想他总要出来的吧。可他就是不出来。一直等到天黑,赌场老板发脾气了,他大概怕惊动政府,叫裘发财出来打发我们走,我这才见了裘发财一面,把我吓了一大跳,青面獠牙的,两个眼睛凹得像两个坑。我女人一看就呜呜地哭起来,裘发财还骂我们,说都是我们害得他心神不宁,晦气!钱全输光了。我女人不敢哭了,收了声音,我赶紧告诉裘发财,家里新房造好了,亲家也来问过了,要定日子结婚了。”我说:“裘发财怎么说?”裘喜大苦着脸摇头说:“裘发财两手向我一伸。”我说:“他又向你要钱?你给他吗?”裘喜说:“我为了和他多说几句知,只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可他一拿到钱,转身又要进去,我赶紧又说了一遍:你的新房子造好了!裘发财面无表情,只嘀咕一句知道了,又回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我摇了摇头说:“你们也没有办法了。”裘喜大说:“我们像两个傻瓜还站着不肯走呢,戴墨镜的人赶我们走,还说:懂规矩吧?我们哪懂什么规矩,木头木脑地看着他,他朝我们挥了挥拳头:只要你们敢说出一个字,你家的人就回不去!吓得我们赶紧闭着嘴巴逃走了。”

裘喜大万香草两人回家不敢说出来,又担心,又憋气,尤其是裘喜大闷得脸色腊黄,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就跑到我这里来看病了。曲文金从我们的西窗看到了他,对他横眉竖眼说:“裘喜大,你还有脸来找万医生?”裘喜大哭丧着脸说:“我觉得我得了黄胆肝炎,请万医生看看。”我说:“你先别说你的黄胆肝炎了,人家不许你说,你却说了,裘发财的小命不就从你嘴里跑出来了啊?”裘喜大说:“可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裘支书也知道了。”最后是裘幸福就派人到杨湾村去把裘发财抓了回来。裘发财好汉不眼前亏,嘴上答应哥哥再也不去了,乖乖地在家睡了半天,可是天一黑,乘家里人一个不留神,又逃去了。

裘发财在赌场里一败涂地,写下许多欠条,不停地有人拿着裘发财的条子来向裘喜大要债,家里的钱全拿走了,就搬东西,很快,值钱的东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屋子就空空荡荡起来。裘大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无赖来,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揩在讨债人身上,她跟他们说:“要钱没有了,要命我有一条,你们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可是人家不要她的老命,过了两天,就送来一根手指头,包在一张报纸里,裘大粉子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小心地打开来看,一看,她就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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