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万斤和万万金(3)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3:58:15

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给来宾敬酒,敬到我们这一桌的时候,大家都吃得很饱了,就可以腾出精神来和新郎新娘闹酒,可万小三子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走路东倒西歪,裘奋英一只手操在他的腋下,尽量地架着他,向大家求饶说:“别灌他了,他喝多了。”大家看万小三子也确实多了,就起哄要媒人代喝,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正四处张望找媒人呢,发现大家都朝我笑,才想起媒人就是我,我赶紧说:“我不行,我不会喝酒。”万小三子大着舌头说:“你不会,有我呢,我替你喝。”他酒精中毒思想糊涂了,应该是我替他喝酒的,反过来他又要替我喝酒,如果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这个时候就算不会喝酒,也应该挺而出保护万小三子,可我不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我是一个比较实在的人,不能喝酒就说不能喝酒。大家见劝不动我,就把目标对准了新娘裘奋英,可怜的裘奋英一只手要架住沉重的大胖子万小三子,一只手要给男客们点烟,哪有第三只手来拿酒杯,大家仍不肯放过她,有人干脆就把酒杯替她举起来,一直送她到的嘴边,裘奋英只好奋不顾身,张着嘴,等那个人把酒给她灌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裘奋斗一步跨了过来,横了一眼要灌裘奋英的那个人,伸手把那杯洒接过去,脸仍然阴沉着,也不说话,就一仰脖子把酒喝下去了,拿手抹了一下嘴,说:“谁还要喝?我跟他喝。”真是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桌上也有几个好酒量的,但他们不摸裘奋斗的底,就不敢应战。农民是最讲实惠的,酒虽然好喝,香,但喝多了伤身体,而且喝了酒的人,吃菜就吃不出好滋味,所以他们都不吭声了。裘奋斗撇了撇嘴,正要走开,万小三子说:“舅子,我欠你一次。”裘奋斗说:“我不是替你喝的,我是替我妹妹喝的。”万小三子说:“替你妹妹喝就是替我喝,奋英你说是不是?”裘奋英永远是万小三子的跟屁虫,赶紧回答说:“是的是的,替你喝就是替我喝。”她连拍马屁的话都说反了。万小三子很得意,直朝裘奋斗傻笑,裘奋斗说:“你欠的东西多了,我会一样一样跟你清算。”裘奋斗说这话,其实是有所指的,他接手的万小三子的那个案子,就是万小三子跟别人的一笔搅不清的债务,裘奋斗已经做了大量的复杂艰苦的取证工作,掌握了大量的事实和证据,足以证明万小三子“欠的东西多了”。裘奋斗的话是实有所指的,但此时此刻恐怕除了万小三子,旁人是听不懂的,连裘奋英也不知道,我们都以为裘奋斗心胸狭窄,对小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呢。

万小三子办完了婚事,又来磨我,他说这件事他已当场宣布,如果我不答应,他的医院开不出来,他的脸就给我丢尽了,因为人家不会怪我,肯定以为他万小三子说话不算数,他要是有了这样的臭名声,以后他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还怎么做?他把大帽子往我头上一套,想逼我就范,可我有我的鬼主意,我跟他说:“你先把你答应的事情办起来,你结婚那天宣布,你要买X光,还要买B超。”万小三子看了看我,他好像不相信我对这个事情这么热情。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确实我是有私心的,我的如意算盘就是,只要万小三子真的买了X光和B超之类,我就有借口了,因为这些东西我不会弄的,我从来就没有学过,当年在公社卫生院跟涂医生的时候,涂医生出只是教我怎么给跌断了的腿上石膏,或者清理弄破了的伤口,涂医生也教过我看X光片,可我看出来就象野地里骨甏上架着的死人骷髅骨,要叫我在死人骷髅骨上研究来研究去,我觉得怪碜人的,弄不下去。涂医生一眼就看破了我的诡计,他戳穿我说,不是你看不下去,而是你看不懂。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学会看X光片,更不要说到机器里去帮病人拍片了。万小三子要进X光和B超,除非他再送我去学校,可我这把年纪的人了,文化程度又低,脑子又笨,哪个学校肯收我呢,除非他万小三子自己再开一个医学院。只要这些条件不成熟,我就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与已无关,反正他有大黄丹皮之类的人现成的就可以用起来。万小三子不知是洞察了我的诡计还是为他自己的什么诡计得意,他狡猾地朝我笑了笑,跟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X光啦B超啦,分分钟的事情,我正在和医疗机械厂谈价钱,一谈妥了,马上就进。”我倒相信了他的鬼话,心里一急,问道:“什么时候?”万小三子说:“什么时候进来就不用你管了,难道X光和B超不进来你就不能看病吗?”我说:“没有X光,我又没有鬼眼,我怎么看病呢?”万小三子说:“那你从前当医生是怎么当的呢。”他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似乎不能再推托,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了。万小三子也失去了耐心,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了万氏医院开张的日子,他还请了领导和专家来参加万氏医院的开张仪式,万小三子见我目瞪口呆,他问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逼宫。”我虽然文化不高,但小时候看过古戏,逼宫我知道,就是逼皇帝,我急得说:“我怎么是皇帝呢?”万小三子贼皮贼脸地说:“你就暂且地当一回皇帝吧。”

万氏医院就这么开张了,我又重蹈覆辙重吃二遍苦,病人多得像蚂蟥一样叮着我,他们都知道万总这里的药便宜,因为万总外面路子多,他的进货渠道畅通,比大医院和药店的药价低得多,许多人都过来抢便宜货,甚至有的人家根本就没有人生病,听说有便宜的药配,也来沾便宜,就怕便宜全给别人沾去了。我跟他们说:“没病也来配药,你们也不怕触自己的霉头?”他们却不理解我的好心,还狡猾地观察着我,他们以为我舍不得把便宜的药配给他们,想留着自己用。我心里来气,心神不宁,出了一个医疗事故,还好不算大,那个病人说自己感冒咳嗽,要配感冒药,我就开了感冒药让他回去了,不料过了几天病情加重了,送到乡医院,才知道得的是肺炎。他的家属来找我算账,还怕事情搞不大,去把裘支书叫来,裘雪梅来了就批评我说:“万医生,自己没有把握的病,还是不要乱诊断乱开药。”我说:“他自己说他感冒,他自己要开感冒药。”裘雪梅说:“医生都听病人的,还要医生干什么呢?”我一听他这么说,正中我下怀,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就别用我这个医生了。”裘雪梅还没来得及对我的话表示态度,立刻引起周围其他病人的围攻,他们一边指责肺炎家属,一边指责裘雪梅,有一个妇女甚至上来拉住我的衣服,好像我说走就要走,好像我一走,他们就没命了。

裘雪梅只能无奈地摇头,我知道他对现状不满,但他又改变不了现状。我也一样对现状不满,可我不想像裘雪梅那样无所作为,听之任之,我要努力改变现状。我到处寻找大黄丹皮他们,医院是他们的老板开的,他们凭什么不闻不问?可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大黄丹皮他们早就没了踪影。

我慢慢地回忆起来,自从医院开张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觉得他们是有计划的逃跑,我要找万小三子问清楚这件事情,可我同样找不到万小三子,他带着裘奋英到城里去了。最后我只好盯住曲文金,叫她把万小三子交出来。曲文金跟我说:“万医心,李向我要万小三己,我还想要李把他交出奶呢,他把奋英就这样带走呢,也不回奶看看,也不己刀奋英肚皮大了没有,也不己刀日己过得好不好。”我安慰她说:“万小三子有那么钱,日子肯定是好的。”曲文金说:“不见得有钱就戏好日己,万小三己戏脱底棺材。”我又劝她:“你放心,万小三子不是花擦擦,也不是没良心的。”曲文金仍然担心,说:“可戏我们奋斗说,万小三己在外面瞎搞,被告到法院呢,万一他真的出了问题,我们奋英怎么办?”本来我要找她帮我的忙,不料她却准备了这么多的担心要塞给我,好像她的这些担心还都是我造成的,弄得我很心虚,也很内疚,还要好言好语相劝她,费了半天口舌,连万小三子一根毛也没看到。

没想过了不几天,万小三子却主动送上门来了。他一踏进院子,我和曲文金同时迫不及待地问他,我问的是“大黄丹皮呢?”曲文金问的是“我们奋英呢。”万小三子却不急着回答我们,他拉了一张凳子在院里坐下来,点了烟,翘了二郎腿,长长地吸进去一口烟,再收拢嘴巴,将嘴里的烟雾圈成一个圆圈,慢慢地吐出来,他还很有兴致地看着小哑巴玩那个烟圈,直到那个烟圈消失在空气中,他才满足地说:“你们都听说了吧?”我和曲文金都摇头,我们没有听说,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听说什么。万小三子撇了撇嘴说:“乡下真闭塞,我的官司搞定了,难道消息没有传下来?”这回曲文金反应倒很快,立刻说:“那就戏说,我们奋斗输了?”万小三子说:“他不输谁输啊?”曲文金急了,赶紧问:“我们奋斗输了多小(少)钱?”万小三子说:“裘奋斗这回惨啦,又输钱又输人,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我觉得万小三子有点夸大其词,打官司总是有输有赢的,再厉害的律师也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赢官司,何况裘奋斗毕竟还年轻,输一场官司也是正常的,输和赢都是他的工作中的一部分,如果输一场官司就输一次人,那么官司输多了,他也没那么多人来输呀。所以我忍不住说:“输官司不等于输人吧?”万小三子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说:“怎么不输人,他这一次搞得很臭,原告方输了官司,怀疑他和被告方窜通黑吃原告,他们正在收集证据,准备再反过来和裘奋斗打官司,他们来找我,要证实裘奋斗到底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说裘奋斗当然是我的大舅子,如假包换,啊哈哈,裘奋斗真是有嘴难辨,谁让他是我大舅子呢,人家不怀疑他和我勾结还怀疑谁?”我虽然不太喜欢裘奋斗,但我看到曲文金眼睛里噙着泪花,我心里一软,就跟万小三子说:“你应该给他证明,他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你还不是他的妹夫呢。”万小三子说:“这家伙一心想盯死我,他给人家下了死保证,保证打赢,你们说说,打官司怎么能用‘保证’这两个字?哼,跟我斗?”曲文金本来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万小三子打败了裘奋斗,还来耀武扬威,她脾气也不好了,生气地说:“我们家奋斗从小就很中(聪)明的,要戏他不中(聪)明,能考响(上)大学,能当响(上)律师吗?”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在讽刺万小三子。万小三子连高中都没考上,别说大学了。她讽刺万小三子的话又被万小三子抓住了,万小三子说:“考大学、当律师,然后输官司,多好的人生道路。”曲文金说不过他,气得嘴唇都哆嗦了,我劝曲文金说:“你别生气了,裘奋斗会吸取教训的。”万小三子还不过瘾,继续说:“这家伙就是个不会吸取教训的蠢货,别说我成了他的妹夫,就算我成了他爹,他也不会撒手,他要咬死我,他才不用避嫌疑呢。”曲文金两眼噙泪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正好裘雪梅回来了,曲文金觉得救兵来了,赶紧要把这个事情告诉裘雪梅,可她还没开口,裘雪梅就朝她摆了摆手,不要听,他已经知道了,而且他知道了还无动于衷,平平淡淡地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说了就往屋里去,边走边问:“饭好了没有,我饿了。”曲文金追在后面说:“李(你)说什么话,李(你)说什么话?儿己不戏你己己的?”裘雪梅含糊了一句,好像是说:“女儿也是自己的嘛。”曲文金又追着说:“人家干部都介(在)外面气(吃)饭喝酒,你这个干部,怎么天天回奶气(吃)——”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更没有听见裘雪梅是怎么回答的。

现在院子里剩下我和万小三子两个人,万小三子坐着,我站着,我像他的随从。事实也是这样,他开医院,我替他打工,可我实在打不好这份工,我只好哀求老板说:“万万金,大黄丹皮他们到哪里去了?”万小三子似乎没有听懂,看了看我,说:“谁,大黄?丹皮?谁是大黄丹皮?”停顿一下,他笑起来,说:“他们是人吗?怎么都是中药的名字呢?”我说:“你别开玩笑,当初你带他们来,说他们都是从医院出来跟你做的,你说你开了医院他们会来工作,现在你连他们是谁都忘记了,你这样说谎太过份了。”万小三子被我揭穿了,但他没有一点点害臊之心,毫无廉耻地说:“哎呀,你真是老实,你也不想想,我开的是建筑公司,手下的人,不是包工头就是泥瓦匠木匠,哪里会有医生来给我干活呢?再说了,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其中一个姓黄,我就顺口叫他大黄吧,另一个跟着就叫丹皮吧,都是中药名字,哄你开心开心嘛,有什么不好。”我心里虽然吃惊但也不能显得自己太笨,我赶紧说:“我当时就怀疑过。”万小三子说:“你怀疑是怀疑过,但是你被我气势唬住了,没有怀疑到底,就上了我的当了。”我说:“那大黄丹皮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万小三子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我是临时雇来用的,用完了给了工资就走了。”我说:“用?用他们什么?”万小三子嘴一歪,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才醒悟过来,不就是用来骗我的吗?我又气又急,既然不存在大黄丹皮,就不可能有人帮我,既然没有人帮我,我就决定炒老板的鱿鱼了。这么一决定了,我反倒不急不躁了,我冷静地说:“我现在就辞职了。”万小三子说:“你是医生啊,你说话不算数?”我不吃他这一套,反过来向他逼宫,我说:“你当初还宣布过要买X光B超,你也一样说话不算数。”我以为万小三子又会搪塞我,不料万小三子根本就不再搪塞应付我,他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也不进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呢?我说买X光就买X光啊?你知道X光多少钱一台,你知道B超多少钱一台?你都不知道多少钱你还在等我的X光呢——”我说:“这也不能说明我笨,这只能说明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万小三子倒抽一口冷气说:“你连这种骗局都识不了,你都蠢到裘奋斗那份上了。”他见我气得不说话了,又补充了一句说:“你真以为我是雷锋啊,这样的做法,一千个雷锋也不够你们用的。”我说:“不光是我,裘支书他们都在等你的X光和B超呢,他的上报材料都写好了。”我说到这儿,万小三子跟我彻底没了耐心,只听他咳嗽了一声,就有两个人应声从院子外面进来了,他们和当初的大黄丹皮一样,抬着两个大盒子,我不看也知道里边是药。万小三子说:“这两个人的名字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我说:“不要了,肯定又是地鳖虫鸡纳金之类。”万小三子说:“你又错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老是会出错,因为你是惯性思维,还自以为聪明,上次来了大黄丹皮,这次你就沿着你的惯性思维以为他们是地鳖虫鸡纳金,偏偏我这个人的特长是跳跃性思维,飞跃性思维,不确定思维,上次怎么样,这次偏不怎么样,这两个人啊,你再仔细看看,你都认得的嘛。”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果然是我面熟的人,经过确认,知道都是我们后窑村的人,一个叫万一峰,一个叫裘四眼,现在都在万小三子公司里工作,万小三子说,这才是我派给你的助手,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指挥他们,千万不要客气,他们在我公司里,都是骨干分子,都是表现最好的员工,是最勤劳肯干的,要是到了你这里反而养成了懒惰的习惯,这就是你的领导能力问题了。”万一峰和裘四眼都向我微微躬着腰齐声说:“万医生,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指派,我们归你领导。”我虽然哑口无言,心里却是受用的,有人这么心甘情愿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地愿意接受我的领导,我还没当领导就有这么高的威信,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比较大的满足,我本来是决心辞职的,可忽然又来了两个助手,我竟然也可以指挥人了,我的私心一膨胀,脑子一发热,就又一次答应下来,也就又一次埋下了错误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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