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万斤和万万金(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3:57:58

当然那是我瞎紧张,我没见过大场面,更没在大场面上露过脸,现在让我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崇拜地看着,我肯定是受用不了的,所以我心慌慌意乱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新郎万万金及时地站了出来,他本来是和新娘手拉手站在一边的,还没有到他们出场的时候,可他等不及了,抢先独自出台了。他沉着冷静地走上台,往台中央过来,连司仪都愣了一愣,本来闹轰轰的台下立刻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万小三子要干什么,大家目光跟随着万小三子的脚步和身影,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万小三子走到我身边,向我伸出手来,他是要和我握手,把我吓了一跳。农村里的人不讲究礼仪什么的,见了面从来不会谁跟谁去握手,要是谁跟谁客气地握手,他们会遭到嘲笑,被说成是“洋腔怪调”,所以当万小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和我握手,我就觉得这事情特别别扭,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万小三子却将自己的手伸得更长,硬是拉住我的手,认真地把我的手晃了又晃,然后他转身面向台下,认认真真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情。他说:“我现在正式宣布,我要在我们后窑村投资创办一所万氏医院。”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万小三子一口气就把“万氏医院”的规模、范围等等各方面的设想和规划一一地说了出来,最后他还说到了大家最关心的出资的问题,他报出了一个数字,结果这个数字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你们都知道后窑的合作医疗站曾经办过好多年,可无论是早年我爹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后来涂医生来了的时候,或者是再后来我和涂医生吴宝一起当赤脚医生的时候,这几经周折的过程中,有一点却是不变的,合作医疗不用化很多的钱,这不光因为大队里没有钱,也不光因为农民没有钱,更主要的是大家觉得,乡下的医院就应该是那样子的,只要有一间屋子,架一两张病床,再进一点普通的中药西药、再有几支体温表有几个针筒就不错了。现在万小三子狮子大开口,他到底想要办一个什么样的医院,难道跟城里的那些大医院一样,难道会有X光?万小三子知道大家的想法,赶紧说:“不光有X光,还要有B超。”有人不知道B超是什么,大家议论纷纷吵吵嚷嚷,万小三子又耐心地解释给他们听,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B超吧,B超就是能超出肚子里的孩子是弟弟还是妹妹。”许多人都笑起来,有人开玩笑说“那万总你赶紧超一超新娘娘肚子里弟弟还是妹妹。”万小三子说:“超过了,是龙凤胎。”听万小三子这么说,我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以前大家传说我小时候闹鬼眼的事情,现在好了,不用鬼眼了,机器就是鬼眼,机器什么都能看出来。

当大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裘雪梅已经鼓起掌来。一个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无缘无故的支持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反对,裘雪梅这么迅速地鼓掌支持和欢迎万小三子的投资当然有他的原因,有他的道理。自从马莉走掉、我们的万马联合诊所关门以后,后窑村的农民就医问题就成了裘雪梅的偏头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一下。谁家病死了人,谁家有人得了急病没有及时医治使得病情加重了,谁家有人看病看得倾家荡产等等,都会迅速地反映到裘雪梅那里,要求裘雪梅处理。他们甚至会赖在村部不走,裘雪梅要下班回家,他们挡在门口不给他走,裘雪梅如果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也不开门,他们就守在门口等他,就像当年我关了合作医疗,病人守在门口等我一样。当然,他们所谓的处理,其实就是要钱。无论是死了人,还是病情加重了,要钱总是不错的道理,有了钱,也就有了讲道理的前提。可裘雪梅是一个有原则的领导,他不像从前的裘二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照顾谁就照顾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裘雪梅和裘二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一个公事公办的人,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给谁谁谁赔偿或补贴多少钱,问题的关键是后窑村现在没有诊所,农民看病不方便,这就有可能把小病拖大,把大病拖严重,把严重的病拖死,也就有可能本来可以少化些钱,现在弄得倾家荡产了。裘雪梅跟他们说,你们的要求都不在路子上,要想办法把诊所重新恢复起来,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可农民总不如支书看得远想得深,更不可能像支书那样大公无私,他们才不会为别的农民今后生不生病考虑,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眼前利益,他们只知道向裘雪梅要钱。裘雪梅不能满足农民的无理要求。裘雪梅的儿子裘奋斗还在大学学习法律的时候,就为这事跟父亲较了真,他甚至帮一个农民把事情捅到报纸上去了。结果县委看到报纸,派了调查组来,把裘雪梅气得偏头痛大发作。只是县委的调查组调查了一番,就发现这不是个别的情况,也不是后窑村一家的情况,推而广之,他们甚至觉得全中国的农村都有这样的问题,既然全中国的农村都有这样的问题,他们肯定是没有能力处理的,这要国务院总理去处理,所以最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这下轮到裘奋斗生气了,他也发了偏头痛,他抱着脑袋发誓说:“我要为中国成为一个法治社会而奋斗终身。”裘雪梅说:“你也不要终身不终身了,你要是有本事,现在就帮帮忙,帮我们把后窑的诊所恢复起来。”裘奋斗说:“你错了,没有法,开了诊所还会倒闭,有了法,没有诊所也会有办法开出来。”裘雪梅说:“要等你的法开出来,病人都等到棺材里去了。”裘奋斗说:“我懒得跟你说,你不懂法。”

所以,此时此刻,当万小三子在他自己的婚礼上向大家宣布要独资开办万氏医院时,正中了裘雪梅一直以来的下怀,裘雪梅赶紧鼓掌,他一带头,大家也跟着鼓起来,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大家甚至暂时忘记了桌上还有那诱人的菜肴。其实万小三子这个时候宣布这件事情并不是好时机,你们想想,在喜庆的婚礼上,却宣布成立一个医院,迷信的人肯定会觉得不吉利。但万小三子不信邪,因为他自己一直就是个棺材,小时候是小棺材,长大了是脱底棺材。等到掌声落下来,我以为大家会议论一番的,却不知现场一时竟没了声音,我知道,大家又在打小算盘了,农民就是这样的,他们小鸡肚肠,他们觉得万小三子这样做让我沾了大便宜了,他们没沾到,就心里不平衡。果然,过一会就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说:“万总,干脆就叫万万金医院,不要叫万氏医院。”万小三子说:“万万金医院?太难听了,哪有这种叫法的?”那个人说:“可是,可是叫万氏医院,人家以为是万泉和的医院呢。”万小三子说:“为什么你会觉得万氏医院是万泉和的医院呢?是不是因为万泉和是医生啊?”那个人一时回答不上了,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反正,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人家都这么想。”万小三子朝我看了看,我不想接他丢过来的球,就赶紧把眼睛移开。万小三子说:“就算人家以为是万泉和的医院,又怎么样呢?”那个人又有话说了,赶紧道:“明明是你万总出的钱,可是面子和里子都被万泉和占去了,你不是不合算吗?”万小三子认真地解释说:“其实不光万泉和姓万,我也姓万呀,是不是?不能因为我当了老板就不姓万吧,所以这万氏医院,还是对的嘛,我是万氏医院的老板,万医生是万氏医院的医生,加起来也还是姓万,叫万氏医院再合适不过了。”大家无话可说了,我却急了,我感觉万小三子一直在给我下套子,那天他刚回来,就跟我说这事情,还叫大黄之类的给我当助手,我没有同意,现在他居然在自己的婚礼这么大的场面上将我的军,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不可能当场驳他的面子,我如果当众不驳他的面子,哪怕我不吭声,也就等于我承认了。想到这里,我着得说:“万万金,我没有答应你。”没想到小哑巴够不是东西,他们不帮我,反倒去帮万小三子,他们一人一手拖着我,把我拉回座位上让我坐下,还“阿爸阿爸”地干扰我说话。万小三子的态度更气人,他明明听见了我说话,却只作没听见,理都不理我,走到裘雪梅面前,又去握他的手,他握着裘雪梅的手跟裘雪梅说:“地点呢,我已经想好了,仍然在老院子里。”我忍不住在座位上说:“老院子没地方了。”他们没听见我说话,没理我,万小三子继续对裘雪梅说:“你家快要造新房子了,你们去住新房子,你们的那间老屋让给我。”裘雪梅被万小三子说中了暗藏的心思,脸上有点挂不住,说:“你说什么呢?”万小三子自顾往下说:“你家一间老屋,万泉和家一间老屋,再拿下万同坤的墙门间,再加上东厢屋,总共两大间两小间够当个医院了。”万小三子自说自话,东头这间大屋和东厢房是我和我爹的,他竟然也把它们加到一起算他的了。裘雪梅说:“你比我这个当书记的计划得还要周全啊。”万小三子说:“你以为当老总比当书记容易啊?”裘雪梅说:“那你以为当书记比当老总容易啊?”两个人在个人意气上互不相让,但在开办医院的事情上却高度一致。

我看着万小三子象个干部似的握住裘雪梅的手谈话,我被他们的样子迷住了,我甚至忘记了我面临的危险,我觉得万小三子今天特别出众,他穿着深色的西装,结着鲜红的领带,听说是名牌,因为对我名牌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去打听到底是什么牌子,我只是觉得今天的万小三子真是光彩照人,连一向不服人的裘雪梅都不得不说:“万总,你给我们后窑村争光了,你是令我们后窑骄傲的人物。”

就在裘雪梅真心地说过这句话后不久,另一个给后窑村争光、令后窑村骄傲的人物也出现了,他就是已经当上律师的裘奋斗。裘奋斗因为当天有个案子开庭,等他开完庭从城里赶回来,结婚仪式已经开始了,他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万小三子和他的妹妹裘奋英在“夫妻互拜”,裘奋斗脸色阴沉,一点也不象来喝喜酒的,倒是象来寻仇的,他冷冷地看着“夫妻对拜”,拜完了,一对新人又重新面对观众,他们一眼看到了裘奋斗,同时“哎”了一声。万小三子跳下台,奔过来握裘奋斗的手,裘奋斗却沉着脸,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拉,我自己会走。”

以我看起来,这就是裘奋斗的不是了,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跟万小三子作对,自己的妹妹都嫁给万小三子了,他还记恨万小三子,甚至到了万小三子的婚礼上,他也不肯给万小三子面子。可万小三子也不是好惹的,小时候他就是个小棺材,现在长大了,发财了,表面上看他懂礼貌多了,像个人物了,但他的骨子里的东西我可是知道,现在他是个大棺材了。裘奋斗不给万小三子面子,万小三子立刻就报复裘奋斗,他笑里藏刀地说:“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会走路,但拉你一把是我的责任嘛。”裘奋斗怎肯输给万小三子,更何况,他手里正捏着万小三子的一个案子,万小三子是被告,而裘奋斗则是原告的律师,你们想想,这不是有好戏看吗?裘奋斗说:“万小三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娶了我妹妹,我就会放你一马。”万小三子说:“裘舅子的公正正义,早有所闻众所周知,你一定不会因为小时候我捏过你的脸蛋就耿耿于怀徇私枉法,是吧?”裘奋斗气得脸色更阴沉了,万小三子却还不罢休,继续跟他纠缠:“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是怎么捏你的脸蛋的?你不会忘记了吧,你忘记了也不要紧,我可以提醒你,是这样的——”他边说边伸出两只手去好像要捏裘奋斗两边的脸蛋,裘奋斗立刻警觉地往后一闪,万小三子笑了起来,说:“我不会捏的,现在你是大律师了,我怎么敢捏你的脸蛋。”跟在后面的裘奋英没有听清万小三子说的什么,只听到一个蛋字,赶紧问:“你们要吃什么蛋?”小三子高兴得哈哈大笑,说“问你哥哥吧,问他是个什么蛋。”裘奋英果然傻乎乎地看着裘奋斗,等他说什么蛋呢。裘奋斗无奈了,他从小到大,对妹妹一直是呵护有加,他大概不想让裘奋英夹在他和万小三子中间里为难,暂时放弃了和万小三子争斗,一转身看到了我,就走过来对我说:“万泉和,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要负责任的。”你们看看,裘奋斗就是这样不讲理,而且我觉得他的话太晦气,人家结婚的大好日子,他却说以后要出事情,哪有这样说话的?他这话本身也太没道理,万小三子和裘奋英的缘份根本不是起源于我,而是起源于他自己,我只是一个见证人而已。现在他却要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我开始还以为当律师的人都是最讲道理的,因为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律师就是跟人讲道理,个个能说会道,但接触了裘奋斗,我才知道,原来不讲理的人才能当律师,因为他们会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错在别人对在自己,我这样的想法不知有没有道理,难道真正讲理的人反而当不好律师了?我不敢这么说,但至少我接触了裘奋斗律师以后,我才知道,裘奋斗最大的道理就是不讲道理。

婚礼继续进行,所有的仪式都完成了,下面就是开吃,大家早已经垂涎三尺,听到司仪说举杯时,都来不及举杯而举了筷子了,小哑巴更是风卷残云,一眨眼就把桌上的冷盘扫了个精光,他们个子小,够不着的地方干脆站到凳子上,筷子使得不顺手,干脆把冷盘端过来,往自己碗里一倒,剩下个空盘子在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同桌的人都瞪着眼睛看他们,他们只作不知,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光,满脸放光。桌上有一个人是小学的老师,懂一点文化和礼貌,终于忍不住跟我说:“万泉和,你怎么教育你的孩子的?”我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他说:“不是你的孩子你还带来抢菜吃?”我也觉得小哑巴这样太丢人,我批评他们说:“你们听听胡老师的意见,你们要虚心接受,等一会热菜上来的,不许先抢,让大人先吃。”小哑巴“阿爸阿爸”地乱摇头,表示他们听不懂胡老师和我的话,我知道他们是假装的,我跟胡老师说:“胡老师你放心,等一会菜上来我按住他们的手,让你先吃。”胡老师听我这样说,反而不好意思了,说:“不是我要先吃,我是说小孩子要懂道理,要懂礼貌。”胡老师到底是知识分子,面皮薄,就算自己想吃,也要找个借口掩饰一下,如果换了个农民,他们才不用找借口呢,他们最好我按住小哑巴的手,封住小哑巴的嘴,让他们吃饱了,吃不下了,再给小哑巴吃。我正寻思着知识分子和农民的不同,热菜上来了,是一道清炒虾仁,炒得油光闪亮,大家赶紧动手,动勺的动勺,动嘴的动嘴,我是说到做到,去按住小哑巴的手,小哑巴急得“阿爸阿爸”乱叫,别人呢,都只顾自己吃虾仁,哪顾得他们悲惨的叫声。正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爹开始动作了,我看到我爹伸出手来,用那把舀汤的大勺子,以既准又快的动作给小哑巴一人舀了一大勺虾仁,他这两下子,把一大盆虾仁舀去了一大半,有一个人急得脱口说:“万人寿,这是舀汤的勺子,你怎么可以拿这个勺舀虾仁,拿这个勺,多少虾仁也不够你——”但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大家都愣在那里盯着万人寿看,他也愣住了,过了片刻,他忽然惊叫起来:“万人寿,你的手能动?!”他这一说,我们一个个才惊醒过来,本来我爹的手不是会动的,坐到酒席上,也要我一口一口夹了菜舀了汤喂到他嘴里,怎么这会儿来了一盆虾仁,他竟然动起手来了,我一看这情形,顿时喜出望外地大叫起来:“爹,爹,你能动手了!”小哑巴却没有感觉,他们既不象我这样兴奋,也不象别人那样惊讶,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碗里,闷头吃着我爹替他们舀的虾仁,连滋味都没有好好品咂品咂就生吞吞地咽下去了。我赶紧说:“爹,你再替自己舀一勺呀。”我爹却不动手了,他只是看着小哑巴吃,好像只要这么看着,他自己也就尝到了虾仁的美味。胡老师说:“万人寿看到小哑巴吃就等于自己吃了。”我爹听胡老师这么说,十分满意,直朝胡老师点头。胡老师又说:“万人寿你真是菩萨心肠,宽阔胸怀,不是自己的孙子,当成自己的孙子,比自己的孙子还喜欢。”我爹依然笑着,他又要动作了,他还想给小哑巴再舀一点虾仁,可是装虾仁的大盆子已经空空如也,连剩下的一点油汤都被他们刮得干干净净,我爹的眼皮眨了一下,又朝厨房的方向看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安慰小哑巴,叫小哑巴别着急,后面还有菜呢,但小哑巴可能不明白,在坐凳上跳上跳下,“阿爸阿爸”地叫唤,他们以为没有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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