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鸿门宴(1)
沙鸥在这方面的识趣,一向是贺建朝对她最满意的地方。他永远都不用担心她会像别的女人那样上演“小三逼宫”的戏码。如果说到感情,倒是贺建朝自己对沙鸥有那么一点点依赖,而他清楚沙鸥对自己更多的是惧怕。
但贺建朝没料到,沙鸥竟然会以劝说罗曼撤诉为由,想要把攥在他手里的王牌要回去。这不但明摆着是想造反的节奏,更是让贺建朝怒不可遏的要挟之举。只是迫于当前形势的轻重缓急,他答应了。
出院当天,他直接跟着沙鸥去了她家。因为发病时,他的电脑包和车都一直留在沙鸥那里。黑岩走后,他当着沙鸥的面,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把沙鸥索要的照片文件夹找出来。经她过目后,亲自按下了删除键。并主动拿出包中的移动硬盘,同样当着沙鸥删除了硬盘里的副本。为表真诚,他最后还清理了电脑回收站。
沙鸥知道,贺建朝的电脑这些日子都在自己家中,他不可能有机会动手脚转移什么。当然,并不排除他之前做过多个备份藏在别处。但那就不是她眼下能查证的了,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再做观察。在最后的警报没有消除前,她还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下一次尝试违逆他时,留意他是否还会以手上的照片来威胁自己就范。
庭外和解的过程一如先前所谈,贺建朝如数汇给了罗曼所有款项,丝毫不敢拖延。罗曼收到银行转款后,果然撤了诉。
次日,她接到了贺导亲切的来电,约好了第二天中午设宴请罪。罗曼也想尽早结束此事,免得让自己的写作受太多干扰而分心,便一口答应。
翌日,沙鸥照例很晚才起床。她常年生活作息与普通人不同,别人结束一天的忙碌、上床睡觉的时间,对她而言是“人生才刚刚开始”的时刻。她每晚写作、看片,不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是不睡的。如果遇上失眠,通宵也是常事。次日除非有重要会议或拍摄需要她到场,不然她就睡到日上三竿。已经很多年,她对“清晨”和“上午”概念淡薄。因为她的一天常常是从中午开始的,午餐也就是她的早餐。
这时已过上午十点,她睡眼朦胧地“早早”起了床,听到贺建朝在外头客厅里打着电话,似乎是在跟人约中午什么时间开车去哪里接对方赴饭局。沙鸥估计是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奔赴拍摄地,贺建朝今天得赶着把要紧的事情处理掉。
她迷迷糊糊穿上浴袍,走进主卧的浴室梳洗一番后,终于清醒过来。她在脸上拍了一遍爽肤水,上了一层乳液后,顺手把化妆棉扔进了浴室的垃圾桶。
刚要转身出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的身子一下子停住了。
她转过身来,低头往垃圾桶里望去。保姆每天下午来都会清理垃圾桶,这时黑色垃圾袋里并没有多少东西,但她却隐约看到了一个被撕开的小塑料袋子。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医用注射器的包装袋。
沙鸥感觉心里被猛地一击,比刚才更清醒了些,心想虽然家里备有注射器,但因为不想辜负黑岩的苦劝,她是能忍就忍,有一阵子没碰过这些东西了……
她起身走出浴室,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果然没有找到以前一直放在那里的注射器。
客厅里隐隐传来贺建朝给他的司机打电话的声音。她心里忽然一片冰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蹑手蹑脚地将主卧的门开了一条缝。
只听贺建朝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传来:“不用来接我。你开那辆车带着露露直接去饭店等,包间订好了……报我的名字就可以。我自己开一辆车,还要去桃江路接个客人一起来……对,就我们四个人……你少问!知道那么多干嘛!沙鸥和黑岩他们今天不在上海……”
沙鸥不由得眉头皱起——贺建朝在说谎。
“他今天要请谁吃饭?”她想着,猜想电话那头应该是贺建朝的司机。
她叫不出司机的名字,因为贺建朝经常换司机。几乎每个司机都做不了两个月就会因为工资太低而走人。目前这个司机资历不深,所以来了快三个月倒还没有提出过加薪。但便宜没好货——新手司机好奇心重,嘴巴又啰嗦,喜欢问这问那的,没法跟那些懂行规、不乱讲话的老司机比。
可是,今天这司机的多嘴,倒让沙鸥格外生了个心眼——贺建朝这是在故意避开黑岩,甚至连自己事先都不知道他中午要请人吃饭,还破天荒地叫上了工作室的司机和行政小妹。
他想请谁吃饭?她想到刚才贺建朝提到要去桃江路接人。桃江路——那是市中心一条很短很幽静的马路,她自己前几天不是刚跟黑岩一起去接过住在那里的罗曼吗?
沙鸥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只听砰地一下关门声,好像是贺建朝去了客浴卫生间。她摒息除下拖鞋,光着脚轻轻走进客厅,四下里没看到贺建朝和他的背包。她再赶紧跑到书房,只见贺建朝平时常用的双肩背书包就在她书桌上。
她快速上前拉开包链,果然见到一只让她太眼熟的牛皮纸信封,拿在手上都没来得及打开就能摸得出里头是什么!
“你翻什么?”背后传来一句冷森森的问话。
沙鸥吓得魂都飞了,回头还没看清楚贺建朝是怎么冲上来的,手里的信封已经被他夺了去。
沙鸥的牙齿发颤,同时听到了自己同样发抖的声音:“你……这是要去接罗曼?”
贺建朝一边把信封放回包里,一边毫无表情地说:“不该你管的事情,给我闭嘴!”
“你不可以这样!”沙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去抢夺他放进包里的信封。但她怎么会是贺建朝的对手,一下就被推到了墙角,差点没把墙角里的绿色植物给撞倒。
“你别以为把照片删了,就可以造反。我告诉你,要毁你,我分分钟都有办法。”贺建朝的脸上越是没有表情,声音就越是冷得可怖。只见他迅速整理好书包,拿上车钥匙往门口走去。
沙鸥跑上去拉住他,央求得差点哭出来:“求求你,你别这样对她!我好不容易劝她撤诉,她没把你怎么样……”
“你给我松手!放开——”贺建朝恶狠狠地吼起来,掰开她紧紧拽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我最后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
沙鸥被他用力甩到了客厅沙发上,眼睁睁看着他摔门而去。她瘫倒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那几秒钟,她几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当年……
忽然,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踉跄慌乱地四下找着什么,最后终于在卧室床头柜上拿到了自己的手机。
但是刚找到罗曼的号码,还没来得及拨打,就听到大门外开锁的声音。接着,贺建朝像一阵风似地飞了进来,将她扑倒在床上,一手摁住她,另一只手夺过她的手机。
“我让你通风报信!我让你给她打电话!我让你看看,到底是谁狠!”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跟反扑上来的沙鸥缠斗,一边趁着空档迅速拆开手机,取出芯片,跑进浴室……
只听沙鸥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不要——”
手机卡被抽水马桶冲得踪影全无。
贺建朝双手交互拍打着从浴室出来,仿佛解决了一场大麻烦,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明天就要出发进组了,你抓紧收拾收拾。别再给我添乱!”说罢看也不看沙鸥一眼,径直走了出去,重重地甩上了大门。
沙鸥跪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贺建朝!你不是人!你害了我还不够!你不得好死——”
她扯着嗓子毫无顾忌地大叫着,像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愤恨、压抑和恐惧都哭喊出来。那一刻,她想冲出去告诉罗曼,她是怎样被这个男人用一管药剂毁了一生的,是怎样被他在自己迷乱癫狂时,拍下了所有不堪的画面而禁锢要挟至今的。
她想去找罗曼,告诉她千万不要上这恶狼的当。可是她用惯了手机,所以平时家里并没有安装座机。而手机一旦没了,她非但背不出罗曼的电话号码,也联系不上任何人。
她不敢出门去报警,那样只会把自己牵涉进去,一旦真相大白,她哪还有脸活下去?
她捶着床被足足哭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卧室里到处散落着她扔的枕头、靠垫。她甚至操起床头柜上的一叠打印稿本,一张张地撕了下来,狠狠朝着天花板扬起,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
“我不会再给你写一个字!见你的鬼去吧!贺建朝——你这个恶魔!”她瘫坐在一堆乱纸中,无力地自语道。
忽然,她望着一地的稿纸,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止住了哭声。她用手擦了擦眼泪,抓起一张纸,沉吟了几秒,跳下床来,顾不得穿鞋,披头散发地冲进书房。
“快快——快呀!来不及了——”她的双手发着抖,终于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一边催着叫着,仿佛自己的喊声能加速电脑和软件的启动……
黑岩的手机是为沙鸥24小时开着的,沙鸥随时可以打电话或微信给他。当他在手机QQ上听沙鸥哭着讲到一半,已经坐不住了:“我这就打电话给罗曼!我应该有她的号码……”
“不行!”沙鸥惊恐地叫道,“你不能!千万不要让贺建朝知道你跟他对着干!”
“这个时候顾不上这么多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就算你打过去,多半现在她已经上了贺建朝的车。来不及了!”沙鸥坚决地拦着他,“你赶紧找到秦朗!他不是在上海吗?”
“可……我试试,今天是他最后一天在上海拍戏,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找到他……你快告诉我他们会去哪个饭店?”黑岩踌躇道。
沙鸥道:“我不知道……没听他说……”
黑岩知道,秦朗即使这个时间还在上海,拍戏的时候也多半是关机的,别想找到他。他试着拨打了秦朗的手机,果然如他所料。只是无法确定他的关机是因为在片场拍摄,还是在飞往重庆拍摄地的客机上。
他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上次探班时,秦朗给过他经纪人团子的手机号,让他到了就致电团子,去门禁那里接他进片场。
黑岩不由分说地找到了团子的号码,打过去,倒是立马听到了团子的声音。可是团子告诉他,自己正在北京谈项目,没跟秦朗在一起。
“啊——”黑岩的头霍地一下就大了,“天呐!只要他还在上海,这会儿我必须找到他!不然要出大事!”
“这样,我给你一个手机号,是公司新给他配的助理。他应该就在片场陪着秦朗。”
罗曼坐进贺建朝的车时,心里掠过一丝疑惑。
“沙鸥呢?”她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问。
“今天跟着黑岩的车,先出发去N市准备拍摄了。”贺建朝笑着应付道。
“她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饭?”罗曼惊讶地问。
“开机在即,本来要不是为了今天这个约,我这会儿也已经进组了。这次拍摄太赶了呀!给的周期根本不够,所以能早一天开工就早一天了。”贺建朝沉着地讲着“真话”,“怎么?你是怕她不在场,我这负荆请罪的诚意不够?”
“那倒不至于,不过挺意外的。”
“别担心!我手下其他员工都已经直接去饭店等我们了。”贺建朝呵呵笑了起来。
“我们去哪儿吃饭?”
“一个浙江人开的店,不大,但味道相当不错,我常去吃。”
罗曼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这辆又老又旧但还算整洁的车,心下暗暗佩服贺建朝的节俭实非常人能及。估计在他那个圈子里,找不出第二个大名鼎鼎的导演开这种破车的。
车子驶上市内高架路后,罗曼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到手机屏的显示,她微微一惊地滑开接听键,刚说了一声“喂”,只听秦朗压低了声音在电话里说:“你不要做声,就听我说,按我说的去做。第一,想办法悄悄让我知道你们现在去哪里吃饭,到了那里给我一个位置共享。我已经出发往市区赶来了。第二,千万记住,在我没赶到之前,不要喝他们递给你的任何饮料酒水,所有入口的东西都要看到他们吃过一口以后没事,你再吃。一定要记住!我说完了。”
罗曼对着手机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不需要你们推销的产品,更不需要什么贷款,请你们以后别打电话给我。”
说完便貌似恼怒地挂了电话。
“我说这些推销保险啊贷款啊房子的公司,我就奇怪了,他们通过非法手段买到陌生人的电话号码,让自己员工用这么招人烦的方式找客户,真的能做成一单生意?我每天不知道要接多少这种无聊的骚扰电话!”罗曼装作烦不胜烦的样子说。
贺建朝苦笑着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国内就这样,我也特别烦这些电话。”
“贺导,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呀?是要出外环吗?”罗曼忽然发现他们沿着高架一直向市区外围驶去,竟然正向着上海最最西北角的郊区方向开着。
“对!我们去青江镇那里。”
“青江镇?那么远!”
“那里有一家浙江菜馆。你喜欢吃鱼吗?”
“吃鱼?”
“那家的鱼头特别好吃,等下你就能尝到。”
“不错啊!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我看看网上点评……”罗曼拿起手机,好像在手机上点着搜着。
“呦,叫什么阁还是什么轩的,我忘了。因为就在我每天要路过的地方,所以昨天就顺道订了个包间。待会儿到了,倒要注意一下店名。吃过好多次了,还记不住店名。你看我这个人健忘成啥样了!”他笑着说,“沙鸥、黑岩他们都吃过那里的鱼,都说好吃。你的祖上……应该也是江浙的吧?”
“嗯,我爸的祖籍是浙江,我妈是江苏。只是他俩都是在上海出生的。我们家是典型的‘江浙沪包有’……”
罗曼的一席话,把本来专心开车的贺导逗得哈哈大笑。它看了一眼正玩手机的罗曼,道:“我就说嘛,罗曼,你当个朝九晚五、上班打卡的白领,真是被埋没了。你是天生就该搞创作的,随口一句话都能把人逗乐。那说起来,我们也能算上半个同乡。我祖上是绍兴的。”
“哦!人文荟萃之地呀!我在法国上学时,还在华人超市里买过绍兴著名的虾油,自己动手做过虾油鸡解馋呢!”罗曼一边低头快速点着手机屏,一边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