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色不好吗?”山姆问。
“他脸色苍白得很厉害,”父亲答,“除了鼻子比往常更红了以外。他的胃口不过平平常常,可是喝起酒来可真惊人。”
维勒先生说过这话,想甜酒的念头似乎闯进了他的脑子,因为他显出忧郁和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可以由许多双眼睛证明,因为他一向只是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如此。
“得啦,”山姆说,“说说我的事情吧。你注意听着,在我说完之前不要开口。”说了这样简短的序言,山姆就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了一下他和匹克威克先生最后一次令人难忘的谈话。
“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可怜的人!”大维勒先生叫,“没有人陪他!那不行的,塞缪尔,那不行的。”
“当然不行的,”山姆断言说:“我来找你之前,就知道的。”
“唉,他们会活活地吃掉他的,山姆,”维勒先生喊。
山姆点头表示同意。
“山姆,”维勒先生用隐语说,“他进去的时候是生的,出来的时候呢,焦得那么厉害,连最熟的朋友也不认得他了。红烧鸽子也比不上他呀,山姆。”
山姆-维勒又点点头。
“不应该那样的,塞缪尔,”维勒先生严肃地说。
“决不可以的,”山姆说。
“当然罗,”维勒先生说。
“得啦,”山姆说,“你预言得很好,就像那些六便士的书上画着像是红脸的尼克孙似的罗。”
“他是什么人呀,山姆?”维勒先生问。
“不要管他是什么人,”山姆驳斥说:“他不是一个马车夫,那对你来说就够了。”
“我知道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旅馆马夫,”维勒先生说,思索。
“不是他,”山姆说。“这位绅士是个预言家。”
“什么是预言家?”维勒先生问,严肃地看着他儿子。
“嗳,就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情说出来的人-,”山姆答。
“我希望认得他,山姆,”维勒先生说。“说不定他会对于我们刚才说的肝病预言出一些什么名堂呢。不过他如果已经死了,又没有把这生意传给什么人,那也就完啦。说下去吧,山姆,”维勒先生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山姆说,“你已经预言过了,东家假如单独留在那里的话会怎么样。那么你想有什么办法照顾他吗?”
“我想不出,山姆,”维勒先生带着沉思的样子说。
“一点也没有办法吗?”山姆问。
“没有,”维勒先生说,“除非——”一道狡猾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他放低声音,凑近儿子的耳朵——“除非,山姆,把他藏在一张翻过来的床里,或者装扮成一个戴绿色面网的老太婆,不让看守知道,弄他出来。”
山姆-维勒用意想不到的轻视态度来接待这两个提议,又提出他的问题。
“不行,”老绅士说:“假如他不肯让你留在那里,我看就根本没有办法。没有路走,山姆——没有路走。”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山姆说,“麻烦你借给我二十五镑。”
“那又有什么用处呀?”维勒先生问。
“没有关系,”山姆答。“也许,五分钟之后你就向我讨;或许我就说不给,还大吵大闹起来。你不是想要为了这笔钱把你自己的儿子抓起来,送进弗利特去吗,是不是,你这天理不容的流氓?”
听到山姆这个回答,父子两个交换了一整套点头和表情的密电号码,然后大维勒在一级石阶上坐下,笑得脸都有些变了颜色。
“多么要不得的老偶像呀!”山姆叫,气愤他浪费时间。“那么多应该做的事,你反而坐在那里把你的脸变成敲门的铜环!钱在哪里?”
“在靴子里,山姆,在靴子里,”维勒先生答,使脸色镇定下来。“接住我的帽子,山姆。”
解除了这个累赘之后,维勒先生就把身体突然向一边一歪,于是非常高明地一扭,把右手伸进一只极大的衣袋里,经过好大一番努力之后,从那里面怞出一本八开的用一条大皮带扎住的皮夹子。从这本总账簿里,拿出两根鞭梢,三四个带扣,一小袋样品谷子,最后是一小卷污垢的钞票;他从里面怞出来需要的数目,交给山姆。
“那么,山姆,”鞭梢、带扣、样品都放回原处,而皮夹也重新放回原来的口袋里之后,老绅士说了。“那么,山姆,我知道这里有一位绅士,他会马上替我们把其余的事情办好——他是法律的爪牙[注],山姆,法律的神经就像青蛙一样,混身散布得都是,直到手指尖上呢;他是法官大人的朋友,山姆,只要告诉他怎么做,他就能把你关上一辈子。
“我说,”山姆说,“可不要这样。”
“不要什么样?”维勒先生问。
“暖,不要用那种目无宪法的方法呵,”山姆斥责说。“人生不二法门,次于永恒运动,从来就是发明出来的一个最好的东西。我常常在报纸上读到的。”
“可是这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呢?”维勒先生问。
“是这样的,”山姆说,“我要保护那个发明,用这样的方法进去。不要对大法官捣鬼——我不喜欢那个注意。涉及到再出来的问题,那也许是不完全妥当的。”
维勒先生听从了儿子对这事的意见,立刻去找那位博学多才的所罗门-派尔,通知说他要求立刻发出一道拘票,叫一个叫做塞缪尔-维勒的人马上偿付二十五镑的债款,还有诉讼费用;至于所罗门-派尔所应得的酬劳,可以预付。
那位代辩士正高兴,因为那位吃官司的马车夫已经得知立刻释放的命令。他极其赞许山姆对主人的忠心;那件事强烈地唤醒了他自己对他的朋友大法官的忠诚;于是立刻领着大维勒先生到法院里,宣誓呈递讨债的诉状——那是他的学徒借着蓝色公文袋的帮助当场拟就的。
同时,山姆呢,作为贝尔-塞维奇的维勒先生的子嗣,正式被介绍给那位解除了官司的绅士和他的朋友们之后,受到了特别的招待,并且被邀请了和他们晚宴,来庆祝这个良缘:这个邀请,他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加以接受了。
这一阶级的绅士们的作乐,通常是具有庄严和沉静的性质;不过这次却是一种有特别喜庆意义的情景,所以他们就相当放任,很喧闹地举杯祝贺过首席委员和那天表现了那么卓越的才能的所罗门-派尔先生之后,一位披了蓝色披肩的。脸上有雀斑的绅士提议什么人唱一支歌。于是有人明确表示,既然有雀斑的绅士急着听歌曲,就该自己来唱;但是这一点那有雀斑的绅士坚决而且有点让人不痛快地加以拒绝了:于是,像在这类情势之下常有的情形一样,接着是一番有点气恼的谈话。
“绅士们,”那位马车夫说,“为了避免扰乱这次快乐的聚会的和谐,或许塞缪尔-维勒先生愿意赏大家个脸呢。”
“老实说,绅士们,”山姆说,“没有乐器配乐。我唱起来不大习惯;不过,平安无事是第一位啊,就像那人接受灯塔上的位置的时候说的。”
说了这个引子,塞缪尔-维勒先生立即大声唱出来下面的粗扩而美丽的民间故事,由于我们认为这歌不是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们冒昧地加以解释。我们要求诸位特别注意第二行和第四行末尾的单音节,那不仅能够让唱的人在那些地方换气,而且对于音韵是大有帮助的。
浪漫故事
Ⅰ
有一次,勇敢的妥宾在洪斯洛草原,
骑着他的雄壮的母马贝斯——哟,
那时候他看见了主教的车子
在马路上得得地奔驰——哟。
他就贴近马退飞驰上前,
一把抓住他的头颈;
主教说,“就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合唱
主教说,“说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Ⅱ
妥宾说:“你会食言说了不算吧,”
弄颗铅弹当做调味的酱——油;”
所以他拿手枪刺进他的嘴巴,
把子弹射进他的咽——喉。
主教的马车夫对这一套并不爱,
就催马飞奔逃开,
但是狄克把两颗儿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合唱(讥讽地)
但是秋克把两颗丸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我认为那支歌是对我们这一行的诽谤,”长着雀斑的绅士这时候插嘴说。“我要问问那个马车夫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山姆答。“他没有把名片放在口袋里。”
“我反对牵涉到政治,”长着雀斑的绅士说。“我认为,在现在,那支歌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况且那并不真实。我说那个马车夫没有逃走;他是勇敢战死杀场的——像野鸡一样勇敢;相反的说法我一概不要听。”
长着雀斑的绅士的语气异常有力而坚决;大家对这问题的意见似乎分成了两派,有引起新的矛盾的危险,这时,十分凑巧,维勒先生和派尔先生来了。
“行了,山姆,”维勒先生说。
“警官四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派尔先生说。“我想你不会在那时候逃走吧——呃?哈!哈!”
“也许我的残忍的爸爸不到那时候就心软了呢,”山姆答,开朗地露齿一笑。
“我可不愿意,”大维勒先生说。
“那就请吧,”山姆说。
“决不,”屹然不动的债权人强硬回答。
“我替你还帐,每月六便士,”山姆说。
“我不愿意接受,”维勒先生说。
“哈,哈,哈!很好,很好,”在开手续费账单的所罗门-派尔先生说:“真是一场很有趣的小短剧呵!班杰明,把这抄出来,”于是他叫维勒先生看了总数,又微笑一下。
“谢谢,谢谢,”这位专家接过维勒先生从那皮夹里拿出来的另外一张油腻的钞票说。“三镑十先令加一镑十先令是五镑。非常感谢,维勒先生,你的儿子是,个极其有正义的青年人——的的确确,先生。那在青年人的性格里是一种非常可喜的特性——的确如此,”派尔先生一面把钞票放在衣袋里,一面圆滑地向大家笑笑的时候,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多滑稽!”老维勒先生说,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真正是个浪荡儿子!”
“浪荡——浪子,先生,”派尔先生婉转地提醒他。
“没有关系,先生,”维勒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样样都知道的,先生。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会问你,先生。”
到那警官来的时候,山姆已经使自己如此地深得人心,所以与会的绅士们决定全体一同送他进监狱。他们出发了;原告和被告手挽手地走着,警官在前,八位强壮的马车夫在后。走到大律师院的咖啡室,全体停下来喝了一点东西;法律手续完成之后,继续前进。
由于坚持四个人一排在两翼前进的八位绅士的兴致大高,在弗利特街上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蚤动;并且觉得有把斑脸绅士留下和一个脚夫作战的必要;约好朋友们回来的时候喊他。一路不过发生了这些小事。走到弗利特大门口的时候,队伍向原告通融了一些时间,为被告大声欢呼三次,然后一一握手而别。
山姆被正式交付在看守的看管之下,使洛卡大为惊奇,甚至毫无感觉的南囗也显得有所动容:然后立即走进监督,一直走到他的主人的房间,敲起门来。
“进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出现了,脱下了帽子,微笑着。
“啊,山姆,我的好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又看见他的卑微的朋友显然是很高兴的:“我昨天说的话,我的忠实的孩子,并没有伤害你的感情的意思啊。把帽子放下吧,山姆,让我稍为再详细把我的意思解释一下。”
“现在不要吧,先生?”山姆问。
“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为什么现在不要呢?”
“我想还是现在不要,先生,”山姆回答说。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因为——”山姆说,犹豫着。
“因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很奇怪他的随从的态度。“说吧,山姆。”
“因为,”山姆答,“因为我还有点小事情要办一下。”
“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问,山姆的惶恐的态度使他吃惊了。
“没有什么要紧的,先生,”山姆答。
“啊,其实不要紧,”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说,“你就先和我谈谈吧。”
“我想还是马上去办了的好,“山姆说,仍然迟疑着。”
匹克威克先生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是没有开口。
“事实是——”山姆说,突然停住。
“得!”匹克威克先生说,“说吧,山姆。”
“嗳,事实是,”山姆说,拼命努了一把力,“他许我还是先去看看我的床铺,再做别的事情的好。”
“你的床铺!”匹克威克先生惊讶地喊。
“是的,我的床铺,先生,”山姆答。“我是一个犯人。我被捕了,就在今天下午,为了负债。”
“你为了负债被捕!”匹克威克先生喊,扑通坐在一张椅子里。
“是的,欠了债,先生,”山姆答:“那叫我坐牢的人是决不会放我出去的,除非到你出去的时候。”
“保佑我的心和灵魂!”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喊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我所说的-,先生,”山姆接过去说。“纵使我坐四十年牢,我也是很高兴的;纵使是在新门监狱,那也是一样。现在真相大白,见他的鬼,一切都解决了!”
山姆说了这话,并且用力而粗暴地重复一遍,在一种极其异乎寻常的激动中把帽子向地上一扔;然后叉着两臂,坚决而聚津会神地盯着他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