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玩不腻的爱情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18:27

玩不腻的爱情

和达尼尔的友谊,似乎像是天注定的。他很自然地成了Ovilia的常客。每天,他都会在散步的时候,路过庄园门口。孩子们也习惯了他的到来并和他一起玩耍。他保持着德国人不轻易打扰别人的习惯,即便是路过,即便是看见王芍琴正好在园子里,他进来也不会呆很长。通常是在半小时之内就又会离开。继续他的散步。除非是王芍琴约他一起喝杯咖啡,他才会留下来呆得稍微长一点。

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德国的下午和黄昏永远是迷人的。一年四季,咖啡桌上的布置都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记得曾经听见阿菲说过一个笑话,说是当一个姑娘不方便说自己肚子里的私生子是谁时,往往会说是邮差送的。这个笑话,给王芍琴一种暗示,就是每天都来见你的人,是有可能在某一天和你上床的。然而达尼尔已经是个在快80的人了,即便是他每次见了王芍琴后,都要拥抱和亲吻她的脸颊,王芍琴和阿菲却都没有任何想法。连达尼尔自己也说,“这就是年纪大的好处啊!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女人们调情了。”特别是当着阿菲的面。他总是喜欢这样说。

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眼睛也往下耷拉。嘴巴里面是一副假牙。在吃饭的时候,如果说话,偶尔会将饭菜的星沫喷到对方的盘子面前。但是他却每次都穿得十分的体面和极其干净。显露出绅士般的风度。有一天在拥抱时,王芍琴的口红不小心蹭到了他浅色的外套上,为此她很抱歉,他却高兴地说:“这是我的勋章。我要佩戴着到处给别人看。”

在夏天他会穿雪白的熨烫得十分地道的长袖衬衫配宽绸缎边的燕尾Ⅹ西装背心。脚上的皮鞋也永远是擦得油亮的。

春秋两季,他喜欢戴一顶法国式的贝雷帽。配大红或深蓝的质地很细密、一点也不起毛的毛衣。这种细节上的考究,让人不会去感受到他的年龄。很多年纪大的人会比较邋遢,那是因为他们对生活已变得没要求,对女人也变得没感觉了。像达尼尔这样活到近80岁了,还自己开车进城和女朋友们约会。

他看王芍琴总是呆在家里,便对她说:

“亲爱的,如果你想家了,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王芍琴嘴上说好,心里却觉得,有孩子在身边,我哪里有心思出去吃饭。

她像一只母鸡,每天都把小鸡拢在自己的翅膀下。而达尼尔像是明白她的心思似地,每隔两周,就来找阿菲带全家一起出去吃饭。

据说,他和阿菲的约定是,他和阿菲轮流请王芍琴和孩子们的客。他请王芍琴全家一次,下一次就是王芍琴全家请他。这样总是他的付出要多。然而,他又总是说,女人和孩子不算。这是我们男人应承担的。没有女人吃饭就没意思。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这些话,在阿菲这个年龄,是羞于说出口的。也许,是阿菲这个年龄,还不能真正地体会女人对男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到了达尼尔这个年龄,说出来王芍琴觉得就是真理了。当然,他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说的。

当王芍琴对达尼尔还抱有一点陌生感的时候,他却对她像自来熟似地,说:

“我认识这里附近所有的女人。”

“——当然也包括她们的丈夫。”见王芍琴不相信的样子,他又补充道。

所有的女人。所以王芍琴也是他必须要认识的女人之一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有哪个男人会像他那样,雄心勃勃地说自己认识附近所有的女人。那无疑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个花痴,

“我是个做柴油生意的人。这里方圆四十公里之内,凡是家里靠烧柴油来供暖的,几乎都是我供应的。”说着他大笑起来。原来这样,他才认识附近所有的女人。王芍琴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认识很多女人,但是我却只和快乐幽默的女人来往。“达尼尔又坦白地告诉王芍琴。令她重新开始审视这个快80岁的男人。

一个充满了快乐很会笑的男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如果不是他亲口对她说,自己在二战时期是个纳粹帝国的陆军战士,王芍琴是无从知道在他的心里,都沉淀了怎样的故事。

一般来说,人们在街上和自己的周围,看见很多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是从来不会去想,他们在年轻时都做了些什么。更不会有人去关心他们是如何看自己的一生和内心的。他们在大众眼里,就只是老人而已。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消失,就是连听力和叙述能力也随之消失。像达尼尔这样还能跑来跑去,并且健谈的老人,真是不多。

“说说你参军的事吧,都做了些什么?”王芍琴好奇地问。

于是他便挽起袖口,给她看那个纹在身上的血型标记。

“它在我负伤之后,真的起到了救我的作用。”医生说虽然我的贯穿伤不是很严重,但是一路过来的路上,流失了太多血。所以他们还是找了几个可以提供血液的战士。等在手术室外面。

“那么,您给别的伤员输过血吗?”王芍琴问。

“当然,我也输过。就在我要快出院前,来了一个要截肢的重伤员。他也是A型血。A型!A型!护士小姐不断地叫,我听见了就立刻去了。

我自己是侥幸活下来了,并且四肢无损。我当然希望别人也能够和我一样活下来。我后来没有了伙伴们的消息,我也想知道在那些伤病员中有没有我认识的人。很多人都死在了前线,如果受伤了能够被救下来,那就是最好能够像我一样可以继续活下去。”

王芍琴无语。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那个你去为他输血的伤员后来活下来了吗?”王芍琴问。

“他被截肢后我就出院了。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抑或是活到战争结束之后去了哪个俘虏营,我都不知道。”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关于战地医院,王芍琴能够想象到的最常见的镜头就是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在帐篷里面给中国的抗日伤员做手术的画面。那还是画在油布上的画。并不是完全真实的场景。其次也听说过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给伤员们做手术的。不过也都是在小说和电影里面。真正的面对,离王芍琴实在是太遥远了。

1945年5月8日德国宣布投降,二战结束。达尼尔活着从战场上下来。他双手高举,排在俘虏队伍里面。听任命运的安排。对一个俘虏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决定权。昨天还是个在噩梦中必须为纳粹德国去牺牲光荣的士兵,投降之后竟然突然觉得一下子醒悟过来一样,心里放松了:谢天谢地不需要再打仗了。谢天谢地不必再冒着去杀人和被人杀了的风险了。但是之后怎样,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谁都不知道。不过,他也无所谓了,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好。

Ovilia的一年四季都是极美丽的。春天的野菊,夏天的垂柳,秋天的芦苇和冬天的枯叶,都在那个小湖的周围一幕接一幕地上演。

阿菲和泥土很亲近,只要在家,他都会在园子里忙个不停。割草、修枝、扎篱笆是他最常做的。由于园子大,电线常要拖得很远。割草的时候他便叫王芍琴在后面帮他拉着电线。达尼尔和他们熟了以后,只要他在,就变成是由他来拉着电线了。他总是说:

“这是我们男人做的事情,姑娘们在边上看着就行。”

又说:“我是多么高兴可以和你们在一起啊!”虽然王芍琴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会因为是她这个常常不说话的人吧?王芍琴常常不说话,只听达尼尔说,等他说完了,她又会提个问题将他的话匣子再一次打开。

达尼尔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可是却没有人有时间来听他说话。他的老伴已经去世,孤身一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自从和阿菲一家认识,他说自己的生活里又有了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说自己的生活里又有了朋友。难不成在他的生活里是没朋友的吗?王芍琴根据他忙来忙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的表现来看,觉得倒也不是。估计是那些朋友都太老了。时间一长,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因此在一起便变得没话可说了。

对于这个想法,她觉得是有道理的。这就像夫妻之间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彼此没了神秘感,因此变得也就没兴趣说话了。

当然她相信这世上是有一种夫妻,彼此之间互相欣赏,并且有说不完的话的。只是这种相信,只存在于她的相信里面。和阿菲之间,他们在某些话题上,有说不完的话,在某些话题上又完全没有话说。

比如对阿菲在野外考察时的细节。他很少向王芍琴描述。而王芍琴的过去和童年。她在犹太公寓里生活的那些日子,也从来没有向阿菲描述过。除了大伟的名字和他的故事,他略知一二,但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谁又是小翠?以及大妈二妈等等,王芍琴都没有机会也无从向阿菲说起。

阿菲所喜欢和关注的就是王芍琴穿得漂漂亮亮的,整整齐齐的,心情大好地在他的眼前或站、或坐、或忙都可以。只要他想亲她的时候,就亲得到,想摸她的时候就摸得到。他们之间的肢体语言,大大超过他们之间的头脑语言。

都说爱情是盲目的。王芍琴和阿菲之间的爱情盲目得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好笑。

而奇怪的是,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对他们说:

“你们很般配。”

王芍琴想,那是因为她常在人前只微笑不说话的缘故吧。只有达尼尔似乎认识并洞察,在这种沉默寡言的微笑背后,隐藏了一种浓厚的思乡的忧郁。所以他常常对王芍琴说:

“如果你想家了,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王芍琴知道他是常常会邀请不同的女人和他出去吃饭的。因为好几次,当阿菲和他带了王芍琴和孩子们一起出去吃饭时,他有时也会带一个女人去陪王芍琴。那些女人都是寡妇,年龄也都和他差不多一样在八十岁上下。他认识她们已故的丈夫,并履行着照顾他们妻子的义务。

王芍琴不知道达尼尔的这种义务感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他对女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怜悯。那些女人呢,因为太老了,也都步履瞒珊。但是在赴宴时,个个都打扮得极其精致。尤其是头发。都像是刚从理发店里走出来的。

看着她们被梳理和吹得很有型的头发,王芍琴不用想就知道年轻时,她们个个都是大美女。只有达尼尔的脑子里,储存了她们年轻美貌时的模样和故事。达尼尔对她们在餐馆里前后呵护的样子,让人看了好温暖。

不知道这些女人们的心里又是如何感受的,但是从她们如何郑重其事的态度上,可以感觉到她们对达尼尔的邀请是深感愉快和感激的。

尽管知道是和另一个年轻的家庭共餐,知道有另一个年轻而美貌的女人同桌。她们依然为了给达尼尔撑面子,而将自己最好、最漂亮的一面拿出来。这又有点像女人天生在男人面前要互相攀比,互不认输一样。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很多时候,王芍琴都忽略了她们是和达尼尔同时代的人。她们在餐桌上吃得很少,话也很少。但是却常常微笑。达尼尔会拍着她们的手,问:

“你还需要点什么吗?我的甜心。”

那副样子,真像他就是她们的丈夫。在那一霎那,王芍琴总觉得这些女人有达尼尔而真好命。在王芍琴这个年龄段里,像他这样绅士可是很少见了。

终于在达尼尔80岁生日的这天,王芍琴见到了他所有的女人。他常常以钢琴王子自居。说自己以前的女人,多得就像钢琴上的白键。而现在虽然已死去了很多,但是还是有黑键那样多。

那是一个明媚的初夏。80岁的生日,在德国是大生日,这天下午,达尼尔在一个意大利餐馆包了一个咖啡间。由16张桌子拼起来的四条长桌,占据了整个房间,桌子上面放满了餐馆给布置的鲜花和红色大大小小的80的数字。四条长桌,一条给了他的儿子媳妇和侄子侄女等。一条给了孙子孙女辈。一条给了像王芍琴这样的邻居和朋友。最后一条长桌坐的都是他的女人们。

说是他的女人们,含义是有些模糊的。因为大家只知道她们都是他经常会一起出去吃饭的女人们。当然,她们都是寡妇。他也常常去关心她们,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至于其他,别人就不好说了。王芍琴个人相信他也一定对她们很温柔的。当然,她们给他的温柔也一定一样的多

因为达尼尔常常挂在嘴上的还有一句话叫:“爱情是个稀有的游戏,玩多久也玩不腻。”在王芍琴听来,他就是个追求爱情,喜欢女人的人。

有意思的是,那么多女人,在他生日的这一天,同坐一桌。彼此之间却也都礼貌有加。并没有争风吃醋之举。王芍琴特意留意了那几个平时和他一起吃饭时常碰面的女人,她们也都好好地坐着。端庄而又矜持。当然,她们在名义上都是死去了的某某人的夫人。只是王芍琴又发现,这些女人彼此之间都少有交流。不像有的聚会上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唧唧咋咋热闹非凡。这一张桌子,却是少有的安静。

女人们都各自默默地吃着自己盘里的蛋糕。喝着咖啡。只有当达尼尔过来挨个握手亲吻脸颊和问候时,才稍稍热闹起来。有的女人用手摸他的脸颊,有的女人则用手摸他手背、手臂、腰部,也有轻轻拍打他的前胸的。总之每个人都用肢体语言向他表示了欢喜、爱慕和亲昵。

按照达尼尔的说法,不快乐和不幽默的女人,他是不愿意和她们来往的,所以这一桌女人,应该都是快乐幽默型的。只是此时此刻,却个个静默。

达尼尔挨个绕桌子一圈之后,又走开到别的桌子去了。作为今天生日的主人,他是很忙碌的。王芍琴看到好几个女人的目光,默默地追随着他。看他到哪里,她们的目光也追到哪里。但是她们的身体是矜持和高雅地始终保持着不动的。移动的只是目光。

这些女人们也都已经80上下了。她们各自安坐着,享受着这一次生日宴。王芍琴是第一次参加达尼尔的生日派对。意大利餐馆给大家准备了不下四种可口的意大利点心。特拉米苏一大盘一大盘地被端出来,还有调入了威士忌的由生蛋黄打出来的带泡的奶黄色香草汁。还有配了一片鲜绿的薄荷叶、热覆盆子酱浇的香草布丁和巧克力摩斯。直吃得大家肚子发撑。那桌老女人,早就吃不下了。有的已经开始慢慢起身,穿衣服准备告辞。

于是,又一轮的亲吻和抚摸开始。这次因为达尼尔是生日派对的主人,所以不能一一送她们回家了。老女人们是由各自的孙辈或者出租车司机给接回去的。

这一桌很快就半空了。剩下的那几个,王芍琴猜大概就是达尼尔的铁杆粉丝了。她们依然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他,看着大家。

当王芍琴自己掉入冰凉的湖底,变成了没有人可以看得见的一个幽灵之后,她才意识到,她们长坐着不愿意离开,是在享受着自己也许最后和达尼尔一起喝咖啡的时光。那些不愿意走的,都是对这温馨而又浪漫气氛的不舍。

因为当她们回到家后,面对的将又是一片空寂。达尼尔的女人那么多,谁又能够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约自己呢?

达尼尔游走于四张桌子之间,红光满面。他像一个傍晚的太阳,用绚烂的光芒温暖着即将冷去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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