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俘虏营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18-12-19 11:21:48

俘虏营

达尼尔不喜欢灰暗而又冷涩的天空。因为在俘虏营里,他的心情就是灰暗而又冷涩的。那一天,当他放下武器,高举了两手,加入到俘虏队列中时,就是这样的一种天空和这样的一种心情。

五月的傍晚时分,按理应该是春光明媚的。太阳就像一只温暖的火球,挂在天边。树梢被太阳的余光涂上了一层金。然而,天空是灰色的。透着寒冷。当然,这种寒冷的感觉,更多的是从身体上所感受到的。连日来的汗水湿透了衣服。动着跑着和紧张的时候浑然不觉,一旦不动了,松懈下来,身上就一阵接一阵地感到冷。其实在最后的几天内,盟军的轰炸十分厉害。他和战友们大部分时间是在防空工事内度过的。

到了战争的最后,当空袭警报来临时,步兵已不再用枪打飞机了。这是因为,飞机的任务已经不再是运送伞兵,而只是往下扔炸弹。所以飞机来得急,去得也快,飞的时候距离也相对地高。靠卡宾枪是基本上打不中的。还损伤人命。所以他们都躲入防空工事里。一个挨着一个地靠墙而坐。枪放在两条腿中间。

那几天,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想的,反正达尼尔想的是上帝啊!快让这倒霉的战争结束吧。德军对战局的控制早已处在下风,且挽回无望。半年多前的1944年9月,希特勒在荷兰的阿纳姆集中了德国最后的兵力,和盟军打了最后的一次胜仗后,靠自己小小的一个德国,再也无力补充武器和兵源了,而盟军的兵力却靠着加入国的增多,而得到了迅速的补充。所以,战局紧接着就急转而下。德军再也挡不住盟军接下来的进攻趋势。

投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这一切对还活着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了。胜败在生死面前,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哪一方,即便是在胜仗面前,也会对屠杀现场上所留下来的残肢和尸体而深感难过。更何况,自己的生命也时刻处于一种不知道今天是死还是活的恐惧中。身边的战友,前一秒你还听见他在生龙活虎地骂着脏话,后一秒却成了一具不会动的死尸。

那一天傍晚的风,凉飕飕地佛面而过,将紧贴在身上的湿衣吹得冰凉。然而,他却记得那个堪称红润的太阳。沉静地挂在天际的树梢上。红得温暖而又凄凉。红得明亮而又沉静。他就在这太阳的光耀之下和其他被俘虏的战友们一起,放下武器,走出战场,走向和平。

他们先是被集体解押在集中营里,之后,经过纽伦堡的裁决,除了苏联境内被俘虏的都留在了苏联。一部分俘虏分给了苏联,一部分俘虏被分配给英美盟军。而他则幸运地被分配给了英美盟军。

“你和当年的战友们还有联系吗?”王芍琴曾在一次喝咖啡时这样问过他。

“没有。”他很沉重地摇摇头。“我们在战场上都分开了,之后又被分到了不同的俘虏营。听说由苏联分管的俘虏,很多都死在了去西伯利亚的路上,和那之后的苦工劳役,以及由寒冷所带来的疾病与饥饿中。”他的脸拉得好长。头向下耷拉着,双手抱头。

王芍琴相信此时此刻,在他的眼前,正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场景。以及那些战火硝烟年代里一切的血肉拼搏场面和残墙断垣中的残肢,以及一张张失去了生命的脸。

“那沙拉你后来找到了吗?”王芍琴又接着问。

“哦!找到了。”达尼尔的头一下子抬起来,又很快地再低下去。

“找到了?她怎么样?”

“不知道。我想她应该是死了。”达尼尔用双手反复地搓着自己的脸。“在俘虏营时,有一次他们拉我们去布痕瓦尔德的纳粹集中营参观。我在那里看见了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排犹太人等待着进入集中营的情景。我在那排人里面,认出来了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那女孩就是沙拉。”说完,他的手停在脸上不动了。两只手掌盖住了眼睛。

王芍琴无语。心情沉重。虽然她知道从集中营里能够生还出来的人很少,可是,她不希望达尼尔的心愿落空。此时此刻,她找不到可以用来安慰他的话语。

“战败的人,对自己的命运是没有选择的。如果我被划分给俄国人,我肯定也死在那里回不来了。你和我,我和你们,就不会认识。我也不会坐在Ovilia里面了。”他叹了口其,放下了双手抬起脸来,目光黯淡。

那次从布痕瓦尔德参观回来,俘虏们全都沉默了。他们难以相信,当他们以为希特勒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德国好的时候,纳粹的医生们在集中营拿犹太人做各种丧失人性的实验,并最后将他们成批地灭绝。尤其是他一想到沙拉和她的父母也如此被枪杀或毒气毒死后烧死,他就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这种结局,和当时他们所听到的报道相差十万八千里。太可怕了。如果当时德国公民们知道,选了希特勒纳粹党之后,自己的犹太邻居、朋友,自己所熟悉的各个商店的犹太老板和他们的家人们,被从家里抓走和赶出来时,是去被毒死杀死饿死病死并被扒皮的,他们还会将选票投给希特勒纳粹吗?

这个问题他反复地问过自己无数遍,每次都是无答案。历史是无法倒退并重演的。信息对掌控一个人的判断举足轻重。人类是如何到了这种自己吃不饱时便会互相残害的地步的呢?靠战争来扩张领土和资源掠夺又难道真的是人类为了自我生存的唯一途径?

这些牵涉到国家和政权以及人类的平等与正义的问题,是达尼尔从做俘虏开始到被释放后很多年都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然而,战俘被分配时,他的脑子在想些什么?至今回忆起来,就是“他妈的无所谓了”。随便怎样任人宰割他觉得都可以。人已经麻木到对生死没有了界限和感觉的地步。

他们说:“你!你!你!到这边!你!你!你!到那边!”生和死就随之而定了。事后回想起来,肯定没有人喜欢被分配给苏联红军。苏联红军对待俘虏的方式是动辄就枪毙的。这在盟军里面也发生过因仇恨而扫射俘虏的事,可毕竟不像苏联红军那样,形成一股对伤弱病残格杀勿论的风气。

所以,达尼尔的脑子在当时一片麻木。战争在战场上是结束了,然而,作为战败的一方,作为俘虏,他们依然披着战争的血袍逃不出战争的血腥味。

属于苏联红军的那些俘虏,跟着苏联人的军队走了。而属于盟军的这些俘虏,全部被一起押往德国靠法国的莱茵河沿岸。那里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靠近德国的,但是隔着一条莱茵河,战俘们也难逃回德国。

达尼尔被关押的小城,在法国境内,用今天高速公里的距离和速度来测量,离边境大约只有一个小时。他们被关押在一个类似由学校改造的俘虏营里。一时间,这小城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首先,对俘虏们来说,环境改变了。原本是睡战壕的,和衣而卧的,现在有了床,有了宿舍,有了洗澡和准点吃饭的食堂。

其次,有了可以看见女人和小孩,老人和牲口这些令人唤起对家之怀念的场面。

俘虏营的围墙不高。从俘虏营三楼的窗口,可以望见外面街上的情景。有法国女人进入俘虏营里帮忙做事。她们的头发,无论是飘逸的还是捆成一个髻的,在日光或月光下,甚至在风中和雨中都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温柔气息。她们对俘虏们也都是友善可亲的。很多时候,只要有见面的机会,她们都会向他们打招呼。

被法国女人们偷看着的俘虏 / 速写 穆紫荆

俘虏营里的达尼尔他们,一旦生活有了规律,头被理发师的手修剪过,脸被肥皂沫泡着刮过,身上穿了干净的衬衫和裤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即便是吃得简单和清淡,也立刻就又变得精神起来。

战后的法国,和德国一样,极度地缺少男人。那些女人,在战争年代里,咬牙切齿地仇恨着德国的纳粹军人,一旦到了和平时光下,战争结束,纳粹帝国被灭亡,在她们的眼里,这些俘虏,便都成了和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可爱而又可怜的小伙子了。既是小伙子,并且可爱还又可怜,于是她们的眼睛在看他们的时候,便也渐渐地越来越多。

过了不到两个月,俘虏营的外面开始站了一些人。有男有女,男的多为老者,女的则什么样的年龄都有。俘虏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即便是从窗里远远地望见了,也只以为是村里人,

然而,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在俘虏营里就悄悄地传开了一个消息。说这些站在外面的人,都是从德国来寻找自己参战亲人的家属!他们在接到政府的通知后,不远万里地,来到莱茵大营。沿着河一处一处地设法打听。通常,他们是无法和里面的俘虏联系的,但是他们会托那些可以进出俘虏营的当地人,帮忙打听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在里面。

这样的打听,通常是要等上一两个礼拜的。直等到无望之后,才会离去。当这样的消息,在俘虏营里面传开后,俘虏们很快地激动起来。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站在三楼可以越过院墙,望见外面的那排窗前,看外面有没有自己熟悉的身影。哪怕看不见自己熟悉的,只要知道那些人是来自德国,就有一种亲切和安慰。

这种望法显然也是渺茫的。毕竟距离还是远了点。于是有人便设法,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地址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将这张纸绑在一块从院子里捡来的鹅卵石上,趁哨兵不备时将石块扔出围墙去。

更多时候,是那些可以进入俘虏营里的人,传递消息说,有从哪里来的姓什么的家属在外面了。俘虏营里就会一阵小激动地互相问谁是从那个地方来的。而围墙外面的那些远远站着观望和等候的人们,也自发互通信息。一旦有绑着纸片的石头被扔出来,给他们中的谁捡到了,就会将上面的名字和家乡传知给在等候中的每个人。很多人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这里面也包括了达尼尔。有一天当他得知外面有从陶努斯地区来的家属时,激动的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他反复想着那会是谁呢?最后,他决定,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家人,他都要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即便不是,让他们回去后,也可以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

第二天,他就拿了一张纸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地址后,将纸头绑在一块石头上扔过了围墙。没有想到两天后,就有人从外面递消息进来说,他的母亲在外面等着见他。

那一刻,达尼尔冲到厕所里,在里面痛哭起来。距他离家参军已经差不多三年过去了。他激动突然离母亲只有一墙之隔。那一瞬间,他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可以回家,一定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母亲身边。那时候,他即将22岁,但是他已经知道在母亲身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可以说白天黑夜,他都魂不守舍,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当其他俘虏知道他的母亲来了,等在外面时,也都为他高兴。他们都纷纷主动将窗口让给他。那几天,只要他有可能去站窗口,窗口前就都不站其他人,而只站他一个人了。这是为了让他的母亲可以更清楚更直接地看见和认出他来。

夏末时分,日照偏长。晚上8点过后,日光还很亮地照在街上。而这时,俘虏营里通常就是属于俘虏们自己的时间了。达尼尔向三楼走去,他知道石头已经被人捡到并转到母亲的手里了。在还无法和母亲对话之前,至少应该多看母亲两眼。这一天他穿戴整齐,独自站在窗前。遥望着院墙外面。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但是母亲的脸,他是不会忘记的。

窗外的人还都没散去。有的带着失望走了,有的带着盼望来了。人在人群里交替变换着,人群却始终堆在那儿。他站了约莫五分钟后,很快,从外墙外的人群里,站出了一位妇人,只见她慢慢地走前一段距离后,抬起手里所拿着的围巾,开始向他挥动。在她的身后,站着一群人,他们和这位妇人稍稍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是却都一致地抬头往上望着。

在徐徐的凉风中,达尼尔确认了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就是那位拿着围巾在挥的妇人。她的发型依然是向后梳起的一个髻。额头却光了很多。看上去是发际线又向后退了好些。那是头发变少变稀和脱落的结果。还有就是母亲的身形,还是那样朴素而沉静。她下身穿了一条灰色的有格子的裙子,上身是一件看不出是什么花的也是浅灰色的衬衣,她站立在那里,手里来回挥动着围巾,达尼尔也慢慢地抬起了手臂。

然而,就在这刹那,那条拿着围巾在挥的手,一下子低垂下来,继而,又迅速地抬起掩在嘴上。女人,不,母亲的脸别向一边,身子随之也弯了下去。目睹这一幕,达尼尔的眼泪夺眶而出。此时此刻,自己无法和母亲拥抱在一起,他只能在心里喊着:“我活着!妈!我想你!”

很快,从人群里走出另一位妇人,她站到母亲身边,用一条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定也是个来寻找亲人的人,不知道找的是儿子、丈夫仰或弟弟、哥哥。她和母亲站在一起,使母亲很快便又直起了身子,昂起了头。这次达尼尔看见,她咧开嘴笑了。笑得那样开心。他发现母亲比他回家养伤那次更瘦了些。鼻子又小又尖。于是他也笑了。母亲向他飞吻,他也飞送回去。

如此看了足有半小时的光景,终于有其他俘虏深受他的感染,也站到了他的身边,一起默默地看他的母亲。他便自觉地把位置让了出来。明天,他想,应该设法怎样才能和母亲说上话。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母亲和所有在外面等着的人也都在这样同样地想。

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彼此,那么不见个面和不说上几句话,实在是不能让人安心的。对此,外面的人策划起来比里面可是活跃多了。没过两天,他们便帮母亲安排妥当。让她跟着一个当地的法国女工进去。母亲不必开口,女工自会对门口的哨兵说的。

战争的残酷和大量的死亡,让战后还活着的人,心生对活下来这件事的本身而产生巨大的同情和怜悯。哨兵们也都知道,门外的那些人是来寻找自己的亲人的。有的人等了一两个礼拜,等不到消息,便默默地离开,前往下一个俘虏营。等到的人,却都是要设法见一面才走的。他们对此也默许。只要进去的人依然出来,在俘虏营里的俘虏继续在俘虏营里呆着。就行。达尼尔就是这样在一天吃早饭时,被人转辗着通知说他母亲进来了,叫他午饭后不要走,说他的母亲会在厨房里等他,他们可以利用午饭后的一小段休息时间说上几句话。

这件事情,在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不能不承认达尼尔真是很幸运的。他的俘虏营在法国。虽然,平时要参加农田或者工地的工,但是吃基本上还是吃得半饱的。

四年之后,当他活着被释放回家乡时,他才得知,自己当年一同参军的小伙伴,沃尔夫冈同样作为战俘,却被苏联人送往西伯利亚,并最终饿死和累死在了那里。沃尔夫冈的母亲,只得到一张由苏联的俘虏营所发放出来的死亡通知书。并且还不敢在家里布置一个纪念儿子的角落。

达尼尔上门去看了她一次,见她只是拿着沃尔夫冈参军时的照片和死亡通知书发呆。一言不语。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是流眼泪。出来后,达尼尔就再也不敢去了。相比之下,他发现自己的幸运就不是5颗星,而是9颗星的。

在那个他终身难忘的午后,他在安静的,已收拾妥当的厨房里,和母亲短暂地拥抱在一起。法国女人,在门外的空地上抽着烟。他们知道见面的时间不可能长。达尼尔下午要按时出工,而母亲下午要继续在厨房里干活。她是顶着另外一个在厨房帮忙的法国女人的名字进来的。自然是要帮忙做活的。

他们彼此都用手抚摸了对方的脸。母亲看到达尼尔很好,眼里流着泪,嘴上却在笑。而达尼尔也是。他问母亲:

“父亲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你父亲他留在了家里,他说他为你做了俘虏而深感羞耻。他来不了。他说他无法面对战败的俘虏。所以我一个人来了。”母亲很平静地说。对她来说,无论儿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儿子永远是值得自己去爱的儿子。

“沃尔夫冈呢?他和你在一起吗?”母亲问。

“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但愿也成了俘虏。”

“你又受伤了?”母亲的眼里,闪现过一丝恐惧。她的手在儿子的身上抚摸着。似乎想看看哪里有什么不对。达尼尔说:

“在屁股上。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母亲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泪水涌出眼眶。“哪边?”她问。

“这边。”达尼尔用手拍拍屁股。“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法国女人的烟抽完了。她又重新走回厨房。

母亲擦了擦眼泪,又在儿子的脸上亲了好几下。说:“好好活着。但愿你可以早日被释放。我们等着你回来。不要忘记,可以写信的话,一定要寄给我们。”

“好的。妈,你也多保重。还有代我问爸好。”达尼尔紧紧地抱了抱母亲。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像母亲这样的探视是犯规的。所以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秘密,他也不能呆久了。他很毅然地转身走去,他听见了母亲在身后叫:“达尼尔!我们爱你!”他也不敢回头。只是走出厨房以后,才鼻子一酸,任由两行热泪流下。

母亲不懂法语,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在厨房里混过这一天的。他相信,既然那些法国女人们愿意帮她,那么她们们肯定会有办法沟通的。

几年后,当他坐在陶努斯山区家中的花园里时,他和母亲回忆起这次见面,母亲告诉他,上午她们让她帮忙洗菜和切菜了。她洗了很多生菜和切了很多黄瓜、番茄还有洋葱。下午主要是准备晚餐后的甜点。她们让她打掼奶油了。

那时候打掼奶油是没有机器的。母亲一个人捧着一个大缸,将蛋白往一个方向搅动。直到它们凝固着厚起来。

通常,因着这项工作的耗时耗力,厨房很少做。一般甜点都是在一小块白色的鲜奶酪上撒一点白糖就完了。而母亲来了,语言不通,又不能让她闲着,于是她们就让她下午打掼奶油。

那天晚上每人在饭后的甜点上分到了一小撮掼奶油。那就是母亲一下午的劳动。达尼尔,对此还真记忆犹新。因为掼奶油实在是太少见了,偏偏在母亲和他见面的这天吃到了,他感觉很幸福。而且大家都因着这一点点掼奶油而开心。他们细细地将那一小戳掼奶油放在舌尖上。慢慢地品着吃下肚去。

达尼尔的叙述,引起了王芍琴对二战纳粹战俘遭遇的浓厚兴趣。他走了以后,那天晚上,她就开始注意和查询这方面的资料,一个多月之后,她了解到,1986年,有个叫James Bacque的加拿大作家,他曾经跑到法国去访问过二战时的一个名叫Raoul Laporterie的抵抗运动英雄。同时他又采访了众多当时参加过二战的纳粹老兵。通过这些采访,他认为被分配到法国俘虏营里的德国纳粹战俘是最幸运的。因为在美军管辖的战俘集中营里,有一百万死于人为的饥饿、疾病和无医无药。

之后,这个加拿大作家又用了三年时间,查访了英、美、法、苏的政府档案并与当事人谈话,从中了解到1945年5月,二战结束后,英军受降约250万人,这些俘虏大多在德国投降后即被释放回家,其中30万人被送去法国作为“重建法国”的劳动力。英国人是按照日内瓦公约来处理战俘的,即:战俘在吃饭,住宿等基本生活条件方面不能亚于俘虏他们的军队的士兵待遇,俘虏们有与家人通信的自由,红十字会还定期去访问战俘营地,以便了解那里的战俘都情况。

但是, 在书中他同时指出:“对于美国受降的525万人,艾森豪威尔当时决定自搞一套。在1945年 4月,他提出一项建议,建议将德国战俘分成两种等级:1。投降的战俘。2。缴了械的敌对武装力量(DISARMED ENEMY FORCE ---- 简称 DEF )。第一类人可以按日内瓦战俘公约处理,第二类人,则按照艾森豪威尔的指示,仍旧按敌对武装力量处理,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投降了,也可以杀死他们。

于是,到了1945年8月,所有的德国战俘都被美国人归入了第二类,即DEF。英国人拒绝了这一建议,美国人就在他们自己的战俘营里开始执行艾森豪威尔的指示。 ”

从1945年五月国际红十字会的材料表明,在英国人的俘虏营里,所俘获的德国战俘的健康状况,除受伤者外,基本上都是健康的。但是在美军的战俘营里,情况迅速地恶化。

在美军设在GOTHA的战俘营,战俘们被置于露天的黄土坡上,没有遮蔽风雨和太阳的帐篷,没有树荫,更没有房屋,强壮的战俘自己用手刨个洞出来,象地老鼠似地蜷在洞里,体弱的就只能在露天里躺着,晚上太冷,就一堆人挤在一齐互相取暖。有时下大雨,土洞的泥土因松动而塌方,倒霉的“地老鼠”们就被活埋在里面。

这还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战俘们在美军的俘虏营里得不到食物和饮水。当时的情况并不是食物缺乏,从盟军和国际红十字会披露的材料看,美军在欧洲的食品总部有大量食品囤积,国际红十字会有十万吨食品储存在瑞士。但是饥饿却在战俘营里蔓延。

在图书馆里,王芍琴还查到一些战后老兵的回忆录,一位当时只有18岁的德国战俘——战后成为了一名历史学家的CHARLES VON LUTTICHAU回忆道:“我们住在周围围着铁丝网的,非常拥挤的露天土坡上,食物异常缺乏,一天吃一顿,数量只有美国士兵的十分之一。很多人迅速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我向一位美国军官说,他们这样作是违背了日内瓦公约,他回答我说:‘日内瓦公约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任何权利享受日内瓦公约。’”

另一位战俘WOLFGANG IFF先生回忆道:“在我所在的战俘营里有一万人,每天有30 至 40 具尸体被抬出营地。我曾经做过抬尸体的工作,我们把尸体放在手推车上运出营们外,脱去他们的衣服,一层层地装进铁皮车厢里码放起来。战俘们得不到足够的饮水,有时河水近在营地旁,但就是那样的脏水,战俘们也喝不到。”

他还说:“自1945年4月艾森豪威尔将大量德国战俘界定为“缴械的敌对武装力量”后,到1946年一月,有一百万德国投降战俘从美军的战俘营里消失。这一百万在战俘营里死亡的德国士兵人数相当于从1941年到1945年间整个在西线与盟军打仗而死亡的德军人数的总和。”

同时王芍琴又查到:据俄罗斯《绝密报》近日报道,卫国战争一开始,也就是1941年6月24日,内务部第229押送团就接受了第一批德军俘虏。报纸是这样记载的:

【为从俘虏口中获取有价值的情报,苏联方面一开始对德军战俘非常优待,但很快这种优待政策便慢慢消失。

军官战俘营和普通战俘营有天壤之别。被苏军俘虏的阿希•加里少校回忆说:“当河流结冰时,战俘营中的前德国军官们在冰上滑冰。夏天,战俘可以随时洗澡。战俘营里还有一块足球场和一块可以用来做体操的草地,我们可以在上面进行田径比赛。”此外,将军和年纪大的军官有小灶菜。他们晚上可以看电影。睡的也是软床,被单干净。

而曾被关押在普通战俘营的德国飞行员埃里赫•哈尔特曼回忆道:“每个棚住400人,狭窄的木制板的火炕高高突起。我相信,在德国为牲畜提供的生活条件都要比这里好得多,卫生条件就像中世纪似的,没有洗脸盆,营养不良是普遍现象。虱子和臭虫成为我们的老朋友,它们成群结队地乱挤乱爬。”

而在苏联的战俘们大部分都拼命地干活,一方面是为了赢得更好的待遇,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提前回国。1946年为苏联干活的战俘有180万人,他们盖房子、修道路、参加原子弹设计,建造早期的涡轮喷气式发动机。他们铺设了贝阿铁路,重建了乌克兰的大企业。在参加苏联水电站建设的人中,俘虏占80%。50年代苏联陆陆续续将战俘遣返回国。回到祖国的德国战俘不论在西德还是在东德都受到英雄般的待遇。】

从其他的一些媒体报道中,王芍琴还读到纳粹德国二战的战俘,至今为止,依然有百万人下落不明。在二战结束的时候,共有1100多万纳粹德国的军人沦为战俘,他们被关押在从北极圈到澳大利亚的数千座战俘营里。尤其是被关在苏联战俘营里的300万战俘,有三分之一人未能够再回到德国。在苏联的西伯利亚,女人们也必须和男人一样每人工作12-14个小时。她们用手刨土,建造铁路。

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有9万多纳粹德军因为突围不成而被俘,二战结束后,回到德国的只有5千人。其他8万5千人都因各种原因而死在了西伯利亚的集中营里。根据这5000个回来的人的回忆,他们在苏军的驱赶下,是用双脚走往战俘营的。中途如果有人掉队的话,就会立即被枪毙。到达战俘营后,三天才吃一顿饭。所以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仅仅在一个月内,由于伤寒的流行,就死去5万人。活下来的3万6千人又因为在零下60度的寒冷中被强迫劳动,也死去一半。这样几番下来,很快就只剩下了不到6千人。据媒体报道,大约有50万纳粹德国的战俘死在了苏联的战俘营里,但是只有36万3千3百43个人被苏联确认是死亡在俘虏营里。

所以,当她面对达尼尔的时候,她一次比一次深刻地感到他的幸运。达尼尔像一股飓风,将她卷入了二战之后的战俘营。但是他却突然对她说了一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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