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青春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8-11-22 15:29:00

在南荷兰省的北海边上,距离阿姆斯特丹约30公里,座落着一个名叫雷萨特伍德(Rijnsaterwoude)的小村庄。村庄居民不到千人,却拥有荷兰最古老的沃斯大教堂(Woudse Dom),其建筑历史可追溯到公元1000年左右。1922年,大教堂的牧师约翰尼斯•梵尼(Johannes van Nie)刚过而立之年,和太太罗伯塔住在一幢低于海平面1米的房子里。罗伯塔生下了一个清秀的男孩,取名巴尔特。一年多以后,巴尔特的妹妹佩普出生。

巴尔特最早的记忆,常常和水的画面联系在一起。他被父母带到海滩、河边游玩,一次次目睹了农民修建海塘和河堤的场景,领悟到一个大概只在荷兰才通行的道理:水由低处向高处流。荷兰境内河湖众多,地势低平。国土仅4万平方公里左右,其中将近1/3低于海平面,还有1/3海拔不足1米。若无海塘和河堤的保护,大半的土地就会被北海的巨浪吞没,民众将流离失所。荷兰人在几个世纪里,顽强不息地向大海征地,甚至排干湖泊,一寸寸地开拓国土,一再骄傲地宣称:“上帝创造了地球,荷兰人创造了荷兰!”他们还惜土如金,充分利用,把自己的国家建成了一座富裕的“欧洲的花园”。

因为约翰尼斯的工作变动,梵尼一家搬动了几次,在巴尔特8岁那年,落脚在东北部弗里斯兰省的霍赫芬(Hoogeveen),一座大约有17,000居民的城市。一条清澈的运河从城里静静穿过,运河两岸是整洁的人行道,道旁矗立着被精心维护的建筑。城外的国家公园Bult为居民提供了大片的休闲绿地,附近的农庄风景安恬。梵高在十九世纪80年代旅游经过,一见倾心,创作了传世油画《霍赫芬的农庄》。约翰尼斯在荷兰新教归正会(Dutch Reformed Church)大教堂任职。大教堂初建于1654年,石墙青瓦,气派庄严。教会安排一家人住进了大教堂附近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房子有三层楼,十几个房间,宽敞舒适。在那里,巴尔特和佩普,弟弟基斯、阿尔特,还有妹妹汉斯度过了童年的愉悦时光。

在当时的荷兰,只有入读文理高级中学,将来才可能上大学。遗憾的是霍赫芬没有这样的中学,但在乌特勒支市却有一座,正是约翰尼斯的母校。巴尔特遵照父亲的期望,从11岁起进入了乌特勒支文理高级中学,并寄住在离学校较近的祖父母家里。他接受了传统的教育,曾一度同时学习六种语言:拉丁语、希腊语、德语、英语、法语,当然还有荷兰语,主修人文科学课程。

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经济大萧条,对梵尼一家似无巨大冲击,但父亲作为牧师,常走访诸多赤贫家庭,带回一些悲惨的消息。有些妇女无法忍受生活的艰辛,面临严重的精神危机。父亲在走访后,会派母亲罗伯塔去搜集具体的家庭信息,然后传递给省里的社会工作者组织。母亲的性格在同时代的荷兰人中比较典型,不轻易流露温情,但做事严谨,对巴尔特的精神成长起到重要影响。社会工作者们偶而会因激进遭受批评,但他们真诚救助穷人,承担了大量细致复杂的工作,给巴尔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渴望成为社会工作者,却遇到了一个难题。荷兰大学还没设置社会工作专业,年轻人要想进入相关领域,只能就读专科学校,可父亲坚持要他上大学。他想,教会也以助人为己任,于是决心选择神学专业,追随父亲的步履,当一名牧师。

暑假里,巴尔特和佩普常随父亲去阿姆斯特丹游览,参观各色博物馆、看电影等。电影院只放映一些新闻纪录片和卡通,但巴尔特通过它们看到了荷兰之外的世界。父亲热爱文学,拥有许多藏书,甚至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他受父亲的熏陶,也喜欢阅读,对文学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读小说。读得累了,就伏在窗台上眺望街景。榆树盈绿,粉白的花儿开得繁密美好,偶尔有邻家的卷发女孩骑着自行车经过,留下一串嘻嘻的笑声。

1940年5月,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个人的。巴尔特在准备中学毕业的书面考试和口试时,祖母去世了。这对他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和祖母朝夕相处了六年,得到她的悉心照顾和无私关爱。他怀着悲伤的心情回到了父母的家,久久不能从哀痛中解脱;另一件大事是集体的,发生在每一位荷兰人身上。

早在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引发战争,震惊世人。荷兰在一战时中立,二十几年来其民众享受和平的生活,再次宣布保持中立。德国向荷兰许诺继续邻国之间的“传统友谊”,不会对两国存在的分歧采取行动,更不会制造新的分歧。但德国言行不一,先后袭击了荷兰的多条商船,到11月变本加厉,击沉了西蒙·玻利瓦尔号客轮,导致84名荷兰乘客和包括船长在内的18名船员全部丧生,令民众瞠目结舌。旅德的荷兰商人多次警告荷兰政府和军队对德军提高警惕,然而德军并无动静。“狼来了”的故事在一次次上演后,没有人信以为真。

1940年年初,英法两国两次要求荷兰加入同盟国,以防止德国的攻击,遭到荷兰政府的拒绝。荷兰政府以为中立政策依然奏效,到4月19日,因为局势变化,才终于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但大部分民众仍把德国人当作友好的“表兄弟”,抱着和平的乐观幻想。

5月9日,希特勒再次通过无线电广播信誓旦旦,承诺不会攻击荷兰。与此同时,小股德军化装成荷兰军队潜入荷兰境内。由于荷兰头盔数量不足,便用纸片做的充数。5月10日,德军发动了一项代号为“黄色方案”的军事行动,进攻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的低地三国和法国,不宣而战,长驱直入。荷兰军队人数不足、装备不良,无力抵御,只在Afsluitdijk、Grebbeberg、Moerdijkbrug和Dordrecht等地进行了稍大规模的抵抗。当天,荷兰威廉敏娜女王向全国人民发表讲话,严厉谴责德军不宣而战,破坏了荷兰的中立政策,表示她和她的政府将竭尽全职,抵抗德军的侵略,同时号召人民起来反抗。为了防止王室被擒,5月12日,朱丽安娜公主和夫婿伯纳德亲王、贝娅特丽克丝、艾琳公主一起从“荷兰之角”前往英国避难。威廉敏娜女王被要求同时离开,她担心给民众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不肯动身。然而形势刻不容缓,她随时面临被捕甚至生命危险。转天,她和大多数内阁成员前往英国建立流亡政府,把荷兰的军事指挥交给亨利·温克尔曼将军。

两国实力悬殊:德国部署了75万军队,荷兰只有28万;德国派出1150架飞机,荷兰只有124架。德国空军使用飞机投放伞兵到荷兰的主要机场,创下史上第一次空投伞兵攻击战略目标的纪录,迅速瓦解了荷兰军队的抵抗。德军空袭海牙,企图一举擒获王室,未能得逞;又对鹿特丹狂轰滥炸,还发出另一份最后通牒:如果荷兰拒不投降,将会轰炸乌特勒支等其它城市。15日,鹿特丹宣布投降。温克尔曼将军召开紧急会议,认为进一步抵抗已没有意义,为避免更多城市被毁,决定正式投降。仅在五天的时间里,荷兰总共有2300多人死亡,7000人受伤,王室和政府流亡。德国全面占领荷兰。

5月底,德国纳粹在荷兰建立了国家管理委员会,由奥地利纳粹阿图尔·赛斯-英夸特领导。迪克·扬·德海尔首相本已随威廉敏娜女王到了英国,但接受纳粹的任命,返回荷兰,建立了亲德的傀儡政权,随后,他被女王解除了首相职务。

梵尼一家人,和千百万国人一样,完全震惊了,没想到纳粹头目希特勒会下令攻击荷兰。约翰尼斯在1938年已被招募为后备随军牧师,但荷兰军队一溃千里,根本没得到参与的机会。一家人在那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站在霍赫芬的街头,看着德军耀武扬威地踏在祖先一寸寸建造的土地上,痛心愤懑。

德国人认为荷兰人与他们同属一个种族,是“雅利安老乡”,企图把荷兰人纳粹化,并把荷兰置于德国经济的一体化之中,因此初期在荷兰的镇压少于其它被占领的国家,并没有立即犯下罪行,而是从一些小事情上入手,慢慢渗透。纳粹实施宵禁,晚上8点后禁止上街,荷兰人勉强遵守,但渐渐地,采取消极抵抗态度,违反纳粹的各种规定。荷兰人通过收听电台了解外界新闻,尤其是来自盟国的消息,纳粹下令禁止,但阻挡不了私下偷听。一年后,纳粹收缴了全国一半的收音机,另一半却被藏了起来,梵尼家的也不例外。纳粹得寸进尺,开始没收电话。约翰尼斯耸耸肩膀说,“电话本来是奢侈品,没有也活得下去。”把电话交了出去。不久,他接到了“贡献”古老金币的指令,就把金币拿到珠宝店打成首饰,不过很快首饰也被纳粹掠走。

(巴尔特于1940年)

从表面上看,生活还在继续。巴尔特进入了格罗宁根(Groningen)大学读书。格罗宁根市位于荷兰北部,离霍赫芬市不过70公里。巴尔特保持阅读的习惯,在图书馆的一间朝阳的阅览室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在那里,他经常遇到同样来自霍赫芬的犹太学生雅各,与他结下深厚的友谊。雅各身材高大,黑卷发、棕眼睛,在校园里颇引人注目。他主攻医学,既聪明又勤奋,被师生们认定了日后前途无限。随着纳粹开始迫害犹太人,激起越来越强烈的民愤,整个荷兰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巴尔特因为雅各后来的悲惨遭遇心痛,无心读书,经常回家,直至完全退学。

少年时光因欢悦而飞逝,青春像一株清新的小树,在成长的年代里被战争的飓风折断。巴尔特没有料到,苦涩生存、顽强抗争的日子那么漫长,几乎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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