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黑色星期五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8-11-22 15:28:44

2012年4月8日,复活节。多伦多还没传出一夜回暖的喜讯,但室内的水仙花已悄然绽放,弥漫融融春意。那时我和先生弗兰克还住在市区的复式公寓里。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地标建筑加拿大国家电视塔一览无余。塔上的千灯亮起节日红绿交替的颜色,在暗夜里明灿耀眼。基督教徒把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定为复活节,以纪念基督受难后重生。对于加拿大的众多家庭,复活节聚餐是多年延续的传统,我们家也不例外。为此我特地铺上乳白的桌布,摆放讲究的餐具。在座的有我的公公巴尔特,继子大卫、继女劳拉和她的丈夫杰森。晚餐堪称丰盛,芸芥草莓沙拉、牛排、土豆泥、芦笋炒樱桃番茄等,酒是法国的梅洛红,甜点是人人喜欢的苹果派。

饭后,一家人心满意足地踱步到起居室,巴尔特和大卫选了单人皮椅,其他人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继续喝酒聊天,享受慵懒时光。巴尔特当了一辈子的牧师,1999年退休,住在市区颇舒适的老人公寓里,再过几个月即庆祝90大寿。我们筹划为他举办一个生日派对,届时他的5个儿女、12个孙子孙女,还有5个曾孙曾孙女都会到场;大卫和杰森夫妇刚买了房子,自然聊起装修和后花园的绿化;我和弗兰克也可谓安居乐业。总之没人为支付账单发愁,甚至每年还能去其它国家度假旅行。

说到旅行,我想起巴尔特下星期将去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探望他的妹妹佩普,就问他准备好行装了没有。虽然知道弗兰克将送他到机场,抵达阿姆斯特丹时他的侄女也会迎接,还是替他有些紧张。对比许多90岁左右的老人,巴尔特身体算硬朗,能比较自如地走动,但他患有眼疾,还装着心率调整器。我和弗兰克如果不是工作缠身,愿意陪他前往。2007年,我们去过阿姆斯特丹,还第一次见到了佩普,一位80几岁高龄、满头银发的老人。佩普曾是荷兰癌症研究领域的顶尖专家,一生未婚,心地善良,但性格有些孤僻。我对阿姆斯特丹古典风格的建筑、梵高博物馆、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博物馆,还有夜晚的灯红酒绿印象深刻,当然不可忽略著名的喜力啤酒和各种口味的奶酪。我们甚至还去弗兰克的出生地,荷兰北部的小镇考德姆(Koudum)“寻根”。沿途所见的绿野棋盘般平展齐整,五彩风车的硕大叶片缓缓转动,树叶和花朵无不鲜润,令人耳目一新。

几年前巴尔特回荷兰探亲,说是最后一次,但几个月前又预定了机票,决定再远行一回,4月13日出发。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回答,身体应该没问题,但精神上好像还没准备就绪。这几天他才注意到4月13日是星期五。身为基督教徒,他认可“最后的晚餐”的传说:耶稣和他的门徒共进晚餐,加略人犹大作为第13位客人到场。转天是星期五,犹大出卖了耶稣,导致耶稣被罗马人逮捕,被钉在十字架上殉难。星期五和数字13都不吉利,结合在一起更预示双重恶运,因此被称为“黑色星期五”。在这样的日子不宜出行。

接着,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巴尔特讲起了一段往事。在1940年二战爆发、纳粹占领荷兰时,他还不满18岁。他为避免被纳粹抓去当劳工四处躲藏,后来加入了地下反法西斯抵抗组织。到了1945年4月,他所在的中部小镇菲泽温(Vriezenveen)已被盟军解放。他和上司杰西去荷兰南部的埃因霍温(Eindhoven),地下抵抗组织总部的所在地汇报工作,在回程的路上出了一场车祸,险些丧生,那天正是13日,星期五,阴雨绵绵。他至今回想起还浑身发冷,心有余悸。

巴尔特在后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带我们回到了多年前的荷兰,在记忆的幽冷隧道里,开启一场“特殊旅行”。他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双肩收缩,两手扶膝,凹陷静寂的双眼,却风过深潭般悸动,说到入情时,几次哽咽。在听完了他的讲述后,一家人陷入了长长的静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外飘起了细密的雪花,电视塔的灯光变得模糊不清。望望餐桌上过多剩余的饭菜,难以想象荷兰人在二战时熬过的“饥饿之冬”。我们这两辈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人,习惯于和平日子的舒适,从没意识到在巴尔特的心中,战争仍穿越岁月的重重壁垒无声地持续。

弗兰克把巴尔特送回到公寓,返家后,神色严肃地对我说,那是巴尔特第一次向家人谈起自己在二战中的经历,而弗兰克的母亲伊娜在世时,对二战也是只字不提。我听了,十分惊讶。这些年通过历史著作、文学、影视、艺术作品等,了解了德国法西斯给世界带来的巨大灾难,被占领国人民的悲惨遭遇,盟军解放被占领国的杰出贡献,也知悉一些大人物、大事件、大场面,但对巴尔特这位身边人的战时经历却一无所知。归根结底,战争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来完成的。仿佛田野尽头的白桦林,在战争的风霜雪雨中被印下民族的痛苦印记,但世间没有两株同样的树,也没有两个人获得完全相同的体验。通过个体的视角可以摆脱全知视角的桎梏,这使得个人的体验变得珍贵。而巴尔特,为什么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执意尘封记忆?

4月13日,巴尔特战胜了心中恐惧,按计划启程,去荷兰探望了佩普,又顺利返回,打破了“黑色星期五”的魔咒。

我忘不掉他的经历,决定把它记录下来,但因为做全职的IT工作,又忙于创作其它已动笔的作品,一直拖延到了2015,欧洲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劳动节期间,我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弗兰克、大卫一起对巴尔特进行了采访。那其实不是正式的采访,更像一场家庭谈话。身为音响工程师的大卫,还用专业的设备全程录像。随后,我又开始梳理史料,向多位亲友探问巴尔特周围人的战时经历,愈发意识到,战争的幽灵一旦产生,就会游弋于世界大地,同时盘踞在人心深处,从来都不曾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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