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章全部用来详尽而忠实地报告巴德尔控匹克威克案的可纪念的审判
“我真的不知道陪审长——而且不管他是谁——他吃什么东西做早餐,”在二月十四日这个多事的早晨,史拿格拉斯先生这样说,为了找话说。
“啊!”潘卡说,“我希望他能好好地吃上一顿。”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很重要的;非常重要,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吃了一顿饱饱的满意的早饭的陪审官是很容易对付的。不满意的或者饿着的陪审官呢,我的好先生,总是作有利于原告的判断。”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说,若有所失的样子:“他们这样做干么?”
“嘿,我不知道,”那位矮小的人冷冷地回答说:“节省时间吧,我想。要是快到吃饭的时间,陪审官退席的时候,陪审长就拿出表来,说,‘暖呀,绅士们,我告诉你们,差十分钟就是五点了!我是五点钟吃饭,绅士们。’‘我也是的,’其余人全都这么说;除了两个人,他们三点钟就应该吃了的,所以似乎很想坚持到底。陪审长微笑一下,收起表:‘那末,绅士们,我们怎么判断呢?原告还是被告,绅士们?我倒觉得,这是就我个人的意见而言呵,绅士们,——我说呀,我倒觉得,——但是不要让这影响你们——我倒有点觉得原告是对的。’听了这话,两三个其他的人一定会说他们也这样觉得——那是当然的罗;于是他们就搞得非常一致和愉快了。九点十分了!”矮小的人儿看看表说。“是我们动身的时候了,我的好先生;毁弃婚约的审判——这种案子,法庭上的人经常是满的。你最好是拉铃叫他们弄辆马车,我的好先生,不然我们就要迟到了。”
匹克威克先生立刻拉了铃;马车弄到之后,四位匹克威克派和潘卡先生在里面坐好了,就开向吉尔德霍尔;山姆-维勒、劳顿先生和一只蓝色文件袋,在后面一辆小马车里跟着。
“劳顿,”他们到了法院的外面一间厅堂里的时候,潘卡说,“把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们带到学生席去;匹克威克先生最好是和我坐在一起。往这边走我的好先生,这边走。”小矮子拉着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袖子,领他到正好在王室律师顾问的桌子下面的低座位上,这样的座位是为了辩护士们的便利而设立的,他们可以从那里对首席辩护律师耳语,给他审判进行中某些需要的指导。大部分旁观者看不见坐在这位置上的人,因为他们所坐的地平面比律师或者听众所坐的都低得多,律师和听众的座位是高升在地板之上的。然而他们是背对着这两者,面向着法官。
“我想?那是证人席吧,”匹克威克先生指着左边一处有黄铜栏杆的象个讲坛的地方说。
“是证人席,我的好先生,”潘卡答,从蓝色文件袋里掏出一些文件来——那文件袋是劳顿刚送到他这里的。
“还有那个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指着右边被圈居另外一片天地的两排座,“那是陪审官坐的吧。”
“正是,我的好先生,”潘卡答,拍着鼻烟壶的盖子。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兴奋地站起来看看法庭上的景象。走廊里已经有一大群旁听者,在律师席上也聚集了许多戴假发的绅士:他们,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已经具备了使英格兰律师界驰名世界的那一切有趣而变化多端的鼻子和胡子。那些有诉讼事实摘要书拿在手里的,就尽量把它拿得很显眼,并且不断用它去搔鼻子,使旁观者们心目中的印象更为加强。其他没有摘要书来“显”的绅士们,臂下夹着漂亮的八开本大书,后面拖着一条红色书签,外面是那种“半生半熟的面饼皮色”的面子,按照专门技术的说法叫做“法律小牛皮”[注]。还有一些绅士,既没有摘要书,也没有大书籍,就把手放在口袋里,尽可能做出比较聪明的样子来;再有些呢,非常不安和焦急地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唤起那些门外汉的赞美和惊异,也就满足了。使匹克威克先生很惊奇的是,所有的人们分成许多小团体,带着一种最漠然无动于衷的态度闲聊着当天的新闻——好像根本没有要开庭审判这么回事。
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力被畚箕先生吸引住了:他走了进来,对他鞠一躬,坐上了王室律师顾问座位后面的座位;他刚刚回了一礼,就又看见大律师史纳宾先生进来了,马拉德先生跟在后面他把一只大得这掉大律师一半身体的大红色文件袋放在大律师桌上,和潘卡握了手,就退出去了,然后又进来了两三个大律师,其中有一位胖身体红面孔的,向大律师史纳宾先生友好地点点头,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很好。
“那个说今天天气很好,向我们的律师点头问好的红面孔的人是谁?”匹克威克先生低声说。
“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潘卡答。“他就是我们的敌对方面的首席律师。在他身后的那位绅士是史金平先生,他的下手。”
匹克威克先生很憎恨这人的冷酷的罪恶行为,正打算问潘卡,为什么替对方辩护的大律师不知弗知竟然好意思对替他辩护的史纳宾大律师说什么天气很好,这时候忽然律师们全体起立,法庭上的官吏们大声地叫“肃静”!就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审判官出庭了。
审判官史太勒先生(首席审判官因为不舒服缺席,他算是暂代)是一个出奇的矮人而且又那么胖,所以好像他只有面孔和背心似的。他用两条小小的变了形的退摇摇摆摆滚也似地走进来,庄严地向律师们鞠了躬,他们也向他庄严地鞠了躬,他就在桌子下面放了小小的退子,在桌子上面放了小小的三角帽子,这么一来,唯一能看到的审判官史太勒先生就只剩了一双古怪的小眼睛、一张阔大的粉红色的脸和大约半副又大又很滑稽相的假发。
审判官刚刚坐好,在法庭正厅里的一位官吏就用命令的口气喊“肃静”!同时在走廓里的另一位官吏就用发怒的态度喊“肃静”!因此,只有三四位传达官用愤慨的训叱的声调大叫“肃静”!这之后,坐在审判官下面的一位黑衣绅士就一位一位叫陪审官的名字;经过很长一阵叫名,发现只有十个特别陪审官到庭。因此,大律师不知弗知就请求补足缺额;于是黑衣绅士着手找两位普通陪审补进去;立刻就找到了一位卖新鲜蔬果的人和一位化学药品制造者。
“点一下你们两位的名,绅士们,因为你们要宣誓的,”黑衣绅士说。“理查-阿普威契。”
“到,”卖鲜蔬果的人说。
“托马斯-格罗芬。”
“到,”化学药品制造者说。
“请握住《圣经》,绅士们。你们要正直而忠实地——”
“请法庭上原谅,”化学药品制造者说,他是又高又瘦的黄面孔的人,“我希望法庭上免了我出席。”
“你有什么理由呢,先生?”审判官史太勒先生说。
“因为我没有助手,大人,”化学师说。
“那我可不管,先生,”审判官史太勒先生说。“你应该雇一个。”
“我雇不起,大人,”化学师答。
“那末你应该使你能够雇得起,先生,”法官说,脸上发红了;因为审判官史太勒先生的脾气是近于容易发怒的一种,受不了抗辩。
“我知道是应该雇的,如果我能够过得像我该过的那么好的话;不过我并没有阿,大人,”化学师答。
“让他宣誓,”法官断然地说。
那位法庭上的官吏才说了“你们要正直而忠实地”,就又被化学师打断了。
“要我宣誓吗,大人,是吗?”化学师说。
“是的,先生,”暴躁的矮法官说。
“好的,大人,”化学师答,带着退让的态度。“那末在审判完结之前,就要发生谋杀案了;就是这样。宣誓吧,随你的便,先生;”法官还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化学师已经宣过了誓。
“我只是想说,大人,”化学师说,很慎重地就座,“我铺子里只留了一个打杂的孩子。他是很好的孩子,大人,但是他不懂药品,我知道他脑子里的一般的想法是,草酸就是泻盐,鸦片津就是旃那糖浆。就是这样呵,大人。”说了这话,瘦长的化学师镇定下来坐好了,脸上装出快乐的表情,似乎预备好了最坏的情形。
匹克威克先生正怀着最深切的恐怖之感看着化学师的时候,法庭上发生了一阵觉察得出的小蚤动;随即看见克勒平斯太太扶着巴德尔太太,被领了进来,无津打彩地坐在匹克威克坐的凳子的另外一头。随后,道孙先生送来一把特别大的雨伞,福格先生送来一双木展,两人都特意装好了一副最表同情和最忧伤的脸色。山得斯太太跟着出现,带来了巴德尔少爷。巴德尔太太看见她孩子的时候大吃一惊,突然又镇定下来,用发狂的样子吻他;然后这位好太太沉入一种歇斯底里的衰弱状态,并且说,请问她是身处何处了。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把头掉开,泫然饮泣,以作回答。而同时,道孙和福格两位则请求原告宽慰一点。大律师不知弗知用一条白色大手绢下劲地擦擦眼睛,并且对陪审官投以呼吁的目光,与此同时,审判官显然被感动了,还有几个目击者试着用咳嗽来抑压自己内心的感情。
“非常好的主意,真是的,”潘卡对匹克威克先生耳语。“道孙和福格那两个家伙真了不得;好主意,我的好先生,妙。”
潘卡说着的时候,巴德尔太太开始慢慢地逐步恢复正常,同时,克勒平斯太太把巴德尔少爷的没有扣全的钮子和扣子洞仔细考察一番之后,就叫他在母亲面前的地板上坐好——这是一个控制全局的位置,他在那里不会不唤起审判官和陪审官的充分的怜悯和同情。坐是坐了,不过并不是没有经过那位小绅士的许多反抗和许多眼泪;他的心里有某种疑惧,以为把他放在审判官的目光的充分扫射之下只是一种正式的初步手续,随后立刻就要拉他出去杀掉,至少也是放逐海外,一世都不可能回来了。
“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黑衣绅士喊,表示那列在表上的第一件案子正式开始。
“大人,我是原告律师,”大律师不知弗知说。
“谁和你一起呀,不知弗知兄?”审判官说。史金平先生鞠了一躬,表示那是他。
“大人,我是被告方面的,”大律师史纳宾先生说。
“谁帮助你呀,史纳宾兄?”法官问。
“大人,畚箕先生,”史纳宾大律师回答。
“原告律师,不知弗知大律师和史金平先生,”审判官说,一面说一面记在他的记事簿上:“被告律师,史纳宾大律师和滑稽先生。”
“请大人原谅,是畚箕。”
“呵,很好,”法官说:“很抱歉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位绅士的名字。”畚箕先生鞠躬微笑,审判官也同样鞠躬微笑,于是畚箕先生红了脸,就连眼自都红了,想假装不知道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样子,而这却是从来没有哪一个以前办到的事,也是在一切合理的可能范围以内永远都不可能办得到的事。
“继续下去,”审判官说。
传达官们重新喊了肃静,史金平先生就着手“打开话匣子”;但是匣子打开之后,似乎里面东西不多,因为他完全不让人知道他知道的详情,所以大约经过三分钟的时间他就坐下了,让陪审官的智慧完全停留在先前的阶段,一无所获。
于是大律师不知弗知带着这种行动的庄严性质所需要的威风凛凛的神情起立发言,他向道孙小声说了几句,和福格略作商谈以后,就把肩头上的长袍拉拉,把假发整理整理,于是对陪审官诉说。
大律师不知弗知开口说,在他的职业经历的全部过程中——从他从事于法律的研究和实用的第一瞬间起——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一件使他抱着这样深刻的爇情的案子,或者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样重的责任——这个责任,这可以说,简直重得叫他担负不起,要不是有一种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这信念使他完全相信真理和正义的案子,换句话说,他的受到极大损害和压迫的当事人的案子,一定会说服他面前的陪审席上的十二位高尚而明智的先生们。
律师们每次总是这样开场的,因为这使陪审官们和他们的关系友好起来,并且使他们觉得他们一定是多津明的家伙。一种显而易见的影响立刻产生了;有几位陪审开始用极度的爇心作长篇的记录了。
“绅士们,你们已经听见我的饱学的朋友说过了,”大律师不知弗知接着说,明知道陪审的诸位绅士根本没有从他所指的那位饱学的朋友那里听到什么东西——“你们已经听见我饱学的朋友说过了,绅士们,这是一个毁弃婚约的诉讼,要求赔偿损失一千五百镑。不过你们还不知道,因为那不在我的饱学的朋友的职份之内,所以他没有说,那就是这案件的事实和情形。这些呢,绅士们,等我来详详细细的告诉你们,并且由诸位面前那原告席上的无可指摘的女性加以证明。”
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在“原告席”这几个字上特别加重了声调,大声拍了一下桌子,对道孙和福格看了一眼,他们呢,点了点头,表示对大律师的赞叹和对被告的鄙夷。
“绅士们,”大律师不知弗知继续说,是温和而忧伤的声调了,“原告可是一个寡妇呵;是的,绅士们,寡妇。已经去世的巴德尔先生作为国赋的守护人之一而受到君主好多年的尊敬和信任以后,几乎毫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到别处去寻找税卡上所不能有的休息和和平。”
用这样凄恻的辞句描写了那位在地下室酒店里被人用一夸尔的大酒壶打在头上死掉的巴德尔先生之后,饱学的大律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感情洋溢地说:
“他死之前已经把他的肖像印在一个小孩的身上了。巴德尔太太就带着小孩子——她的弃世的税吏的唯一的爱儿——追求高斯维尔街的退隐和安宁;她在这里的前客堂的窗户上挂了一个招贴,上面是这样写的——‘房屋带家具出租,单身男子可进内洽看。’”说到这里大律师不知弗知停顿一下,有几位陪审把这个文件记录下来。
“那文件没有写日期吧,先生?”一位陪审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