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4:21

阿六的屎尿都吓出来了,屙了自己还不知道,大甩裆裤子兜不住东西,顺着裤脚管流淌,一房间臭烘烘的,那些女眷们捏着鼻子躲得远远,反正阿六已经被扎成一只秋天的阳澄湖大闸蟹,横两道竖三道,嘴上勒了条女人的破丝袜,只会呜呜呜发声,抛在墙角落里,跑不了了。

傅筱庵倒不是真的生气,他明白,可能阿六是冤枉的,可能自己戒备过度,可能没事找事,但小心没大错,天下人都能喫后悔药,他不喫。阿六怎么处理?好办,他打电话给吴四宝,对方竟然回避他,派个小喽罗在电话里跟他谈斤头,说,带走阿六可以,小菜,但总也得意思意思,以前都白干了奉送了,现在行情见涨!这话惹得傅筱庵很生气,自从汪先生坐定南京后,平常不入眼的的人都有些硬翘翘,不卖他的账了,他无奈只能自己派人把阿六送到76号。

被人押出那栋洋房时,阿六以为是去警察局,想事体总会说清楚的,不就是过过堂么,怕甚!户口警是熟人,也常来剃头修面光胡髭,从不付铜钿,会帮他说话的;出了弄堂,经过自家的剃头店时他还挣扎着回头看了看,有些懊恼,上午走得急,排门板没上好,但看看天色尚早,作兴马上回来,也就心了定几分。又看见老裁缝蹶着屁股在摆弄铁熨斗,他想打招呼,手臂被人倒剪了,只能嗷了一声算数。

从山阴路到极司菲尔路挺远的,阿六趴在车厢地上,脊背被四只穿老K皮鞋的脚重重地踩着,小身子骨被踩得麻木,他像条蠖虫那样一曲一拱,立刻被狠狠地跺了几脚,他老实了。车子颠颠簸簸,感觉好受一些了,居然牵挂起煤球炉上坐的那一壶水,潽出来可要烧穿洋铅皮壶呢,还想起自己带来的剃头工具还拉在傅老板的家里,定规要要回来,喫饭家什,铡刀形的剃刀,黑牛角的手柄,温软溜滑着呢。

一进76号,阿六就再也没有那么多想法了,他不知自己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要如此遭罪:十八般刑具伺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仙人指路神仙倒立,不招打,招也打,身子骨被打得拆散架,口眼鼻打成混沌一片,才想起问他为什么到此地。阿六懵了,他哪知道,被白打了,又被问谁是同党。什么同党?听不懂。一个看上去蛮斯文的人提示他说,好比是出窠兄弟。出窠兄弟?阿六脑子没被打坏,听懂了,他不说朱升,还指望着他来救自己呢,可一点不说也过不去呀,就说还真有一个女同党呢,住在哪里哪里,暗暗思忖,只要能够由他带路去抓人,大世界属公共租界,自己就狂喊救命,红头阿三和三道头会搭救的,至于施高塔路的剃头店就顾不上了。人家又问,这女同党姓甚叫啥?阿六说,花荷菊。谁知,人家一听反倒动怒了,掐着他脖子,又把那条来时勒嘴的破女丝重新勒紧他的嘴,不许他往下细说,当晚叫包饭作送顿好喫的,喫过就把他套进麻袋,扎紧,扔进极司菲尔路后面的苏州河里。直至沉下去再漂上来,成了氽江浮尸,阿六都糊里糊涂。

那时,乱世乱相,有的人早上一只面孔,中午另一只面孔,夜里又是一只面孔,谁和谁同党,谁和谁异党,谁在党,谁不党,忠奸贤佞虚实真伪,人心隔肚皮,难说,大概阿六供出花荷菊,犯了哪家的忌讳,谁知道呢。

传说,黄浦江苏州河里氽江浮尸的死相各异,男人朝天,女人扑伏。阿六氽上来时,两岸看闹热的闲人熟门熟路地断定那是个男人,的确是个男人。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