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4:09

老喫山芋屁多嗝多很不文雅,坏店里的生意,阿六想吃米了,他起个大早去轧户口米,傍中午拎了小半袋回转来,饿得头昏眼花,舀一碗冷粥,糙籼米烧粥清汤光水,捧一包酱大头菜,破报纸兜着,上面印有傅筱庵的头像,他转动碗沿吸溜着粥,歪着脖子瞅报纸:面相不咋地,嘴角眉梢七八粒凶痣哭痣。

正看着有人跨进店堂,阿六认识,往日朱升采买,让店家把货送到弄堂口就打发人家走,外人禁入,再由此人搬进去。那人问,上门的生意想不想做,铜钿翻倍呢。阿六说做咯,赶紧咬一口酱大头菜,剩下的包包妥,仰起脖子把薄粥喝个精光,煤球炉封一封,坐上一把洋铅皮水壶,收拾好家什就跟他走,隔壁的老裁缝喊住他,哪里去,找你拔火罐呢,阿六说下半日再来吧。

穿过马路,阿六问道,伺候哪位贵人?那人说,别多话,见了就知道。阿六一下子想起,莫不是伺候傅筱庵呢。他有些怂,不愿意去,腿一软,忽地蹲地上,捂住肚皮乱哼哼,害肚皮痛。那人在一旁嘿嘿冷笑说,装佯呢,别不识抬举了。

说话间俩人已经进入弄堂,四下都是擎枪的人,阿六根本就没有退路,想跑不可能。他被引进一栋洋楼旁边的偏厦里,上来几个人没头没脑地扒他衣服,做啥,做啥嗄?阿六尖叫起来。搜身呢!阿六裤子中式大甩裆,腰带一抽裤子就自动褪到脚面,羞得他慌慌地遮住私处,刚提上裤子,来了个女人,细皮嫩肉的,要领他走,他急,这咋玩花的呢,还要干啥名堂,挪不开步子。女人打量了他一下,皱了皱鼻歙,嫌他髒,叫人领到马桶间用香皂擦脸洗手,才带他走。

走到洋楼前阿六磨磨蹭蹭不走了,背后被人猛踹一脚,趔趄着跌了进去,再上楼,推开一扇门,是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放一把椅子,剃头用的摇转椅,过了一会定下神来才看清这房间并不大,只是沿墙竖了一圈镜子,包括门背后都贴了一面镜子,镜子折射再折射使房间有些怪异。阿六站在那里不敢大口喘气,眼睛只盯着那把摇转椅瞅,竟还生出一份闲心思,认出与自己店里的那把同一个品牌,但这把簇新的,脚蹬子上镀得亮晶晶的,靠垫上蒙着柔柔的小牛皮。

门外一阵嘈杂,进来了几个人,阿六偷瞥一眼,只见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阿六认出,这就是傅筱庵,好认,脸上的那几粒黑痣。阿六听朱升说过,张啸林一死,傅筱庵变得神经兮兮了,看谁都像刺客杀手,一回家就把窗阖紧门锁死,私宅里除了朱升不允许其他男人包括男警卫进入,连东洋人也不例外。大老婆多嘴,说,耀祖嗄,既然华人不牢靠何不请东洋兵呢。傅筱庵骂道,女流,懂啥,伊拉一票货色,!我作兴就死在他们手里呢。换!室内的警卫全换成他的女眷,请拳师教她们站娇步撅肥臀出粉拳,有点不伦不类,好端端的一栋洋楼搞得像帝王后宫,只是苦了朱升,自譬太监公公。想想人家傅筱庵考虑得也周全,那一弄堂的专业保镖持枪卫士全是吓唬外人的,关键是家里,家贼难防,偷倒椽樑,无论如何,自己的女人不会害自己老公,老公一死她们成了一窝子没主的寡妇,能不尽心尽力么。

傅筱庵四仰八叉地往摇转椅上一躺,那些女警卫们呈扇形展开,像演文明戏一样排练过多次,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嘴在对阿六说话,语调倒也蛮客气的,侬就是阿六?熟人,熟人嗄,你认识我是谁吗?阿六溜肩含胸,答道,您是长官,不,您是市长。傅筱庵说,啧,有眼力,但称呼不对,应该叫老板,我和侬一样,生意人,生意有大小,但生意人呒有大小,世上生意经只有一本,就看侬怎么唸了。阿六忙不迭说,是喽,是喽,他想起那块匾额,想谢谢他,可嘴巴张了张,没敢发声音。傅筱庵说,晓得叫你来做啥吗?阿六不知回什么话好,怯怯地小声说,他们说伺候老爷,剃头修面光胡髭。傅筱庵说,对,做得好,铜钿照付,还有小费。

阿六知道不能话多,话一多,不知哪一句惹毛了他,要丢性命的,旁边人打来一面桶的滚水一叠子毛巾让阿六做准备。傅筱庵突地欠起身子,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向阿六,问,朱升与你怎会认识的?他与我有救命之恩。嗯,他又狐疑地追问,朱升说你结巴,怎今日说话挺溜的么。阿六一惊,不知此话何来,只能顺口编谎说,回傅老板,小子见凡人确实结巴,但见你,傅老板,一辈子没见过的大人物,慌张得倒改了结巴毛病。傅筱庵哈哈大笑说,小剃头的会说话,来吧,别废话了,干活。

话来话去的,阿六反倒轻松了,想,横竖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能把我一个剃头匠怎样,倒是嫉羡旁边围着的那一圈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个男人有这么多女人伺候真该快活死了呢。

这就开始了,一如往常,阿六只要把帆布围裙一系,将那把黑牛角长柄剃须刀优雅地在空中转俩圈,啪地挥开,噌噌噌荡刀布条上庇三下,立马进入状态:剃头高手只见头毛胡髭而不见脑袋肉身。旁边那些女眷见阿六持出刀一惊,不眨眼地盯住他,有人竟还端出手枪,颤抖抖的;傅筱庵却很享受,眯缝着眼睛,任阿六摆布:焐上热毛巾,刷上剃须膏,胡茬子在刀刃下嚓嚓地发出细微的脆响。傅筱庵脸有横肉,洼处蓄着两窝黑毛,忒难剃,以往华懋饭店的白俄理发匠都将手指伸进他嘴里,由里往外衬高,再小心地刮毛,害得傅筱庵直想呕吐,现在,阿六不,他回头说,劳驾,谁去取一枚拷扁橄榄,拿来了,他让傅筱庵含在左腮帮子里,面颊鼓出一块,刮两刀,再倒换到右边含着,又刮两刀,洼处净光,黑毛不见了。傅筱庵感到惬意,嘴不能说话,剃刀还在游刈,就哼哼,竖大拇指。见老公高兴,旁边的女眷们也跟着高兴,屋子里有笑声了。

可阿六却高兴不起来,此时的他竟然大不恭敬地冒出了个不可抑制的古怪的念头,手依旧在摆弄剃须刀,眼睛却不跟着刀走,瞅着自己鼻尖下的这颗破土豆似的脑袋和那截女里女气的脖颈,离自己仅一拃宽的距离,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现在这老贼的性命捏在我手里,只要剃刀一用力,横着锯一下,那就会跟出荤素十锦一嘟噜,奶奶的,立马送你个汉奸上西天,花荷菊费尽心机没取到你的人头,我阿六随便轻松就掂定了,也让朱升另眼瞧瞧。

阿六着实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还真没有这个胆量呢!晕血症,平日里替人修面光胡髭不小心割破点皮,就觉得满眼血光,得靠兜头灌一壶凉水方能压惊;所以,哪怕此刻躺着的傅筱庵是只活鸡是条活鱼他也不敢宰杀,从没杀过活物嘛。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怯虚虚地窥视周围,生怕被人看破了他的险毒,只觉得脚底板头顶心一阵阵泌出冷汗。

躺在摇转椅上的傅筱庵像是在瞌睡,甚至还发呼噜声,装佯的,他眯缝着小眼睛在观察,毕竟有一把利刃在他眼前晃动,而且还是个新来的剃头匠,大意不得。他瞥着镜子,房间里那一圈镜子能映出阿六的一举一动。此刻,他看出镜子里阿六持剃刀的手好像有些异常,通常剃头师傅持刀三只手指松松地捏住刀柄,无名指和小指次第翘起,手腕灵活而进退自如,但眼下的阿六不,所有的手指都落到刀柄上,用暗劲握住,一进一退全靠手臂膊拖着走,生硬,而且眼神瞅得也不是地方。

啊……嚏,傅筱庵凭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只此一个喷嚏就把阿六嚇得晕趴在地上。

傅筱庵随便轻松地摁动了装在摇转椅扶手暗处的报警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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