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3:30

朱升随便说阿六随便听,当耳旁风;花荷菊不同,毕竟是特务,能把似乎不相干的事串联起来想:朱升替傅筱庵开车,生手,拐进那狭窄的弄堂口必减慢车速,对不准还要回几把方向摆正,这就有了停顿,而此时,扮作东洋梳头娘姨的花荷菊恰巧也要进弄堂,佯作避让,汽车擦身而过,玻璃后面的目标,距自己仅几尺远,掏枪,跟上回汤团店杀东洋兵差不多,几乎抵住脑袋,躲都没法躲。然后趁混乱钻进车里,再抵住朱升的脑袋,不服,勾枪扳机,溅一身绝情的血,夺车逃命。这剧本好看又好听,是花荷菊一厢情愿编的戏,虽有些蠢笨疏漏,但她被陈恭澍追得急,也只能这样编。

自然,花荷菊也只是交交差,咬破铅笔头,编了一夜,傍天亮才写出份文字方案,像说故事,亦惊亦险,让人看了捏把汗。她本想,必遭上司一顿讥讽和训斥,退回,可谁知豆腐老汉带回的口信竟是,照方案办,限期执行。还说,既然她会写,就她自己去干,届时另派某某某,老熟人,与她有过一腿,率众人马掩护策应。

见上司批准了自己的方案,花荷菊悔得直想搧自己耳光,就凭一己之力杀那老促狭鬼,不找死么。一向愚迟的花荷菊这下猜对了,就是要她送死呢。军令如山,她也只好去准备了,短枪匕首在身上不同的私密部位掖了好几把,让人防不胜防,还在顺手的衣兜里匿上几包美国辣眼呛喉粉,情急时刻撒出去或许能出奇制胜呢。

准备停当,一夜一天无事,捱到黄昏,她轧准时间就出发,临跨门槛又踅了回来,扑通跪下,磕头,东南西北乱磕,把耶稣菩萨张天师观音娘娘喊个遍,还是觉得心里虚飘飘的,走了两步,身上的兵器沉得有些不自在,摆摆正,再走,还是不自在,索性让它去,心里念叨,不会那么倒霉吧,拍额头,吉星高照,转而又一想,纵使你傅筱庵能掐会算,终有错掐漏算的时候,这就是天数。更何况,周围还有自己人,于是,花荷菊找到了一丝壮了胆后的真实感觉。

那天,先是毒日头,忽地翻脸,落起大雨,施高塔路上行人越发稀少,本该把守在傅家弄堂口,扮成小商小贩的便衣特务都蜷缩在商铺过街楼屋檐下,又不能撑伞,一撑就露馅,仰脸咒骂老天和乱云,连弄堂内侧的暗岗也躲得不见人影,好兆头,天助我也。

花荷菊穿和服走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上,擎着把花伞臀部一摆一拧,经过阿六的剃头店朝阿六怪怪一笑,笑得阿六以为自己早晨揩面没揩干净,赶紧照镜子。

有几个便衣发觉了她,没当回事,老熟人,这东洋女人一天要荡马路几趟呢,溜达马路的的女人耐看,雨中溜达马路的女人更耐看。花荷菊目不旁视,望远方,焦点空灵。路西尽头,傅筱庵的小卧车露头了,好认,黑色林肯,上海没几辆,原本属美国总领事,太平洋战争一触即发,领事馆撤空,跑得比兔子快,遂被“借”来用了。

花荷菊目测一下车速,放慢脚步,还嫌快,又不能停下等,一步一挪,到弄堂口,装作有东西硌脚,单手扶墙,单脚着地,脱鞋拾鞋探鞋磕鞋,一俯一仰,身体折成三道弯,曲线起伏,雨中芭蕉出水芙蓉,那些便衣们瞪着眼睛傻看,忘了自己是干啥的。      

傅老板的车已经过来了。

一切都如预计的那样展开,只是在最后的节骨眼上突变了:当花荷菊往左衣袖里捞枪时,和服褶多宽衣广袖,哪都能藏,闪出一个念头,本该策应的某某人呢,鬼都不见!一犹豫,林肯车竟站住了,车门打开,六扇门后,闪出六个胖汉子,一律的白西服,一样的光头,一式的肿脸盘子,一般的多肉身胚。花荷菊懵了。她不认识傅筱庵,只在行动之前看过相片,了解过衣着嗜好,原打算只要冲着车上穿白西服光脑袋的肥胖子扣枪机准没错,谁知还有这么一阴招,六个替身。

她明显有些慌乱,捞枪的手软了下来,想跑,双脚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动弹不得。那六个胖汉子围了上来,四下的便衣也往这儿凑,见是个东洋小娘,都不敢擅动,只是嚷嚷着要摁倒她,搜身。

完了,花荷菊绝望地闭上眼睛,忽听见有人在发高声,滚一边去,别乱来嗄!她睁开眼,是朱升站在跟前。朱升大声说,嗬,是梳头娘姨,傅老板不在家,怎就自己来了呢。朱升圆场圆得有些混乱,梳头娘姨是替傅筱庵的女人梳头,与傅筱庵本人何相干。花荷菊赶紧顺着话茬子回答,那就另约时间吧,转身就走。这可是逃命,木屐不跟脚,一个踉跄,伞摔得老远老远。

街上所有的便衣,包括那六个胖子都不再咋声,反正这女人是傅老板一号贴身保镖的熟人,他发话,哪还容我们底下人操心。    

傅筱庵根本就不在车上,最近风声紧,他变着法子提防,今天的障眼法又使自己逃过一劫。

阿六在给店门口的煤球炉加柴爿攉扇子,隔马路望,望见这一切,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具体名堂。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