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2:34

救阿六那天,朱升为傅老板采办时令海鲜,去三角地小菜场,东洋人叫“麦盖岛”,等东洋长崎来的货船等晚了。当时,阿六受了惊吓,哆哆嗦嗦攥住朱升的衣襟一步也不敢离开,好在顺道,朱升送他回剃头店。入店,沏茶敬烟陪笑,两人就算认识了。临别,阿六一口一个谢,朱升说,别,别,都是邻居,俺比你大几岁,今后就是大哥了,有什么事尽管说。热络客气之余,朱升只字不提自己的东家是谁,干什么的,阿六也不多问,只估计他是马路对过弄堂里谁家的厨子,因为他想起,好像见过这人挂着油腻腻的围兜拎着菜篮子上街。

十个厨子九个肥,肥到极致长痦子,那是因为膘油都聚成一坨一疙瘩,拱破皮肤成痦子了,本地人叫老鼠**,朱升也是如此。他脊背后冒出无数个痦子,起先很小,不在意,日长夜大,有些碍事,他便找阿六,脱下内衣让他看,阿六踮起脚扒拉着看,说,大哥这痦子都开花分叉,早该割了,再说,痦子长在胸口和长在背上命就不一样,俗话说,痦子背人骡马成群,人背痦子穿不上裤子,你这是人背痦子呢。朱升说,那就割吧。

剃头店割痦子不动刀,自有古法偏方:用女人的长发勒,绕几道在痦子上收紧,每两三天收一点,分几次勒,短则二十天长则一月,经络切断血脉衰竭,痦子自然枯瘪掉下了。这痦子也怪,背脊挖去腰部又长,总也断不了根,这样,朱升自然就走动得勤快,此外,治痦子还捎带着刮脸捶背。天长日久,阿六不收钱,朱升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看见阿六喫得清苦寡淡,便时常带些酒肉邀阿六搓一顿。

这次他又来了,用竹屉笼装着果蔬鱼肉,没桌子就在条凳上摆一长溜,喫着喫着发现阿六坐立不安,问他,他也不说,只是唉声叹气。朱升有些奇怪,说,兄弟,你屁股下是钉子攮肉还是痔疮硌人!没有的事呢。那你咋老张望门外,老问我钟点呢?你就别管了。那你是把俺当外人啰!阿六长叹一声说出原委,原来,今日是痞子街混上门收保护费的日子,生意清淡,凑不足钱数,阿六本想关门去外避一避,碰上朱升来了,还带来酒菜,走不得了。朱升一听可真恼了,说,这事俺老朱还就管定了呢!阿六怕他闯祸就放软话,使劲地摇摆双手,劝朱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后台可是北四川路这一大片的青帮老头子呢。朱升稳稳地说,莫怂,莫怕,有事我担着呢。

见朱升一味地犟,阿六慌张起来,一旦他与那些痞子街混干起来,自己将在此地彻底混不下去,急火攻心,舌头都拧成结。正苦劝着,马路不远处他们来了,逐店逐铺地收钱,阿六矮下半截身子惊恐地望朱升,只见他悠闲地倚在摇转椅上,用一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像是等待刮脸的主顾,留出一只眼朝外窥探。阿六嚇得不知干什么好,扫地绞毛巾通煤球炉,手脚乱插,心想,这下可完了。

像往常一样,喽啰们散开去下一家,那头目独自一人踱进剃头店,一个胖得夹不紧腋窝的黑汉子,穿过膝短裤,趿厚木拖板鞋,缠黑宽牛筋腰带,身坯虽肥阔,但肚子上无丁点儿赘肉,肩胛敦厚腿肚细紧,练过,进门啥也不谈,站在门槛上凶巴巴地叫让座让座,奶奶的!朱升不吭声起身,把椅子靠背竖直,伺候黑胖子坐上去,再把摇转椅的靠背稳稳放下、放下,直放脚底蹬天,仰面躺下。阿六恭敬地上前递烟,被朱升一把拉开。

这时,喽啰们都走远了。朱升朝外张张,回头招呼黑胖子说,老板英武,如何伺候?黑胖子用鼻子哼话,新来的?刚到。难怪不懂规矩,少啰嗦,洗头修面!是啰。朱升唏嘘着从炖在煤球炉上的面汤桶里捏出块热毛巾,倒换着手,透凉,替黑胖子抹脸,再扔回桶里接着煮。待那人被热毛巾熏得舒舒服服地阖上眼皮时,朱升操起一罐泡着皂尾皂头的浓浆,掩在身后,恶语道,老板这回就改作先修面吧!不由分说,剃须棕刷蘸着皂浆就往他眼眶里塞!黑胖子嗷地一声,挣扎着欲起身,却被朱升死死摁住,索性将那肥皂罐扣住他的眉眼上,回手又抽出桶里滚烫的毛巾扑在他脸上,敷死,任其蹦跶就是不松手。

这黑胖子本也是习武之人,论打也能舞两下花拳绣脚,只是今日四肢悬空不着地,又被糊了满眼的皂浆和滚汤,哪能招架。朱升这一招确实不俗,只可惜了阿六那罐蓄攒了多日的香皂浆,本可灌入细瓶冒充东洋胰子水,赚得无数妇人头毛钱。        

阿六躲在角落,惊抖得像筛糠,说,别,别,别,眼见得黑胖子挣扎着蹬倒了面盆架子,刚买三天的搪瓷面盆翻滚出店堂,铛啷啷磕出了大动静。

喽啰们围聚上来,想冲进店救人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朱升用的是杀猪点猪穴位的功夫,制伏黑胖子,憋得他眼珠子拔直,哼哼地滴涎水,手脚耷软如死蟹肢爪。喽啰中有内行的,一看就懂,碰着高手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升像捆猪猡一样把头目捆在摇转椅上。

也有蠢货想动,朱升骂道,信不!我把他当猪给宰了,吹气刮毛,割零碎了卖,边说边捋着黑胖子腿胫骨外的糙皮,仿佛真准备戳个口子吹气。

起先,邻居们还以为是黑喫黑,抢地盘,乐得装戆看白戏,后来认出是对过弄堂里的厨子,打抱不平的,便暗暗窃喜,就不急着劝架,任朱升耍,耍够了才不温不火地央求着说好话。朱升却不依不饶,摆出要人命的架势。一个老头吼道,中国人打中国人让人家东洋人看笑话,没意思呢!朱升这才顺势下了台阶,但嘴上依旧硬气:你脟泡一样皱皱筋筋的人,拉屎还得找妈提裤子的家伙也配欺负我兄弟,也配收保护费!从今天起,这施高塔路就不是你站着走路的地方,见一遭打一回,除非爬着过去!回头对门外的喽啰说,都睁开眼看看,认准了爷这张脸,日后好报复,老子不怕呢。有喽啰壮胆问,小的眼瞎,不认识大爷。朱升说,怎么的?爱打听,说出来吓死你,端起刚才盛酒的茶缸,咕嘟含一大口凉酒,嗤在黑胖子脸上,说,滚!

事情过后,阿六找小炉匠将摔瘪的搪瓷脸盆里炀了块焊锡,堵漏,肉麻了很久。邻居见着他又多了一个话题,你家朋友《水浒传》看多了吧。阿六苦笑着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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