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0:58

阿六的剃头店位于施高塔路洋房的尽头,再往前越来越冷清,筑的煤屑路,两边是农田和孤零零的几座农舍,半晌不见一个路人。就这么个比阿六的剃头店更冷更偏的地方居然又开出了家小酒馆,独家村,并且蹊跷的是专卖山东吃食,水饺、火烧和煎饼,蘸着大酱,咬一口生蒜瓣嚼一根大葱白,打个饱嗝,逆风薰三里,南方人忌讳,能卖给谁喫,真是天晓得,按说酒馆是男人的去处,老板却是个单身女人,咋混呢。阿六感到奇怪,那天他和娘舅灯下喝小酒,那置剃头挑子的欠款,娘舅盯在屁股后面要,也不真要,隔三岔五地上门,以此为借口骗酒喝罢了。听说这事。娘舅瞪大了眼睛似乎饶有兴趣,拿筷头指点阿六说,再详细地说一遍,酒也不喝了,踅去看,阿六本想跟去看热闹,正巧有剃头客登门就作罢。 

娘舅去了很久才回来,继续搛冷菜喝残酒,学给阿六听:那店堂简陋,门口挂出酒旆子,白布底青布框,“齐鲁遗风”几个黑体字在风里翻滚,老远就能瞧见,门里八仙桌板条櫈,木面子擦得照出人影,冷灶凉锅没有一丝的热气,一个女人冲着墙抽烟,夹烟的手势优雅。见来了客人,女人满脸堆笑地让座沏茶,自我介绍,鄙人花菊荷,初来乍到请多关照。这女人,长相挑不出毛病,也无甚媚人之处,姓名却见几分别致,白衫白裤横系块蓝土布围兜,将腰肢箍拢一圈,勒出鼓囊囊的胸臀。阿六知道娘舅见着漂亮女人就话多,而且对女人的描述总是很准确精到的,所以只是笑,不搭话。

酒喝累了,娘舅起身找出一枝阿六招待客人的香烟,横过来咪缝眼看商标,说,呵,不错,东洋人的香烟呢,又说,饭店那女人抽的的上等烟,骆驼牌,闻着和顺呢。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他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丢下筷子,关照阿六看着点那家酒馆,拔腿就出门去。阿六正端着臂膀在给女主顾洗头,可不管这些闲事呢,想,大概娘舅看上了那老板娘呢,娘舅好色,村里无人不知。

不一会儿,娘舅又回来了,还带来几个佩黄袖箍戴东洋军帽的男人,急急地骑着脚踏车,就地一撂,高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阿六认识,这几个人几朝几代都替官府当公差,总喫香喝辣的,黄袖箍东洋军帽就是新成立的保甲会发的,东洋人下来就数他们横了。娘舅带这些人来干啥?阿六疑惑,又不敢问,只得四下撒香烟。人家不抽,没空。娘舅遥指着那家酒馆给他们看,自己痉着脖子缩在后面,可那几个男人偏拽着他走。阿六不敢上前,好奇地望。只见他们进去了,好一会没动静,又出来了,骂骂咧咧,好像是在骂娘舅,回到阿六的剃头店,跨上车子转身对娘舅说狠话,别没事找事,想赏钱想疯了,谎报军情!让东洋人知道了可是死罪呢。阿六知道娘舅是什么角色了,嗤着鼻孔朝小里看他。

确认那伙人走远了,旁边没人,娘舅才告诉阿六,酒馆老板娘大有来头呢,估计是重庆方面的人,要不怎会轻松地报出黄袖箍们顶头上司的私宅电话号码呢,还要他们去打电话证实,谁敢打,不自讨没趣么,临走,女老板慷慨地一人塞了一盒骆驼烟呢。空欢喜一场,娘舅一个人呆呆地杵在马路边。阿六安慰他说,这世道哪路神仙都不好惹呢。

谁料,两天后,娘舅死了,死在北四川路底虹口公园附近,穿马路时让人蹭了一下,像是无意又似有心,跌倒在疾驶而过的有轨电车下,头被辗爆了。等到阿六赶去,铁轨里蓄着一汪黑血,啥都没,去广粤路的慈善山庄,求收尸佬找尸首,撬遍棺材也没有,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往家去。

晚上阿六燃三枝清香,没有相片就供一柄娘舅落在店里的雨伞,竹骨黄油纸的,跪着想娘舅的种种好处,想得鼻子发酸,过后,又去荐头店把零零碎碎拾掇成包袱,凑齐欠娘舅的钞票,加上三分利钱,托苏州河上摇舢板的老乡捎回苏北老家交给舅妈,也算尽执晚辈之孝礼了。

此后,阿六常有一个念头闪过:正月不剃头,剃头死娘舅,坏就坏在自己大年初一剃过东洋兵的头,被刺刀顶着剃,当时还用这俗语暗咒过东洋兵,可谁知竟咒倒了自己的娘舅。他有些懊闷:人说正月剃头死娘舅,是死剃头匠的娘舅,还是死被剃头人的娘舅,说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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