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0:48

其实,也怨不得老天,只怨阿六的剃头店开得不是时间,刚站稳脚跟,东洋兵进攻火车站打八字桥了。那天,毫无征兆,夏日晴空传来炮声,都还以为是谁家开业燃放冲天爆竹或者要落阵头雨炸闷雷呢,直到响声一阵紧似一阵,揪心地恐慌,店堂门外东洋战车的车毂轮辚辚隆隆地响起,震得墙头的石灰簌簌地直掉,才晓得这不是闹着玩哩。

倚在摇转椅上闭目养神的主顾跳起来就往桌子下钻,稍稍平息,也顾不上剃了半截的头,阴一瓢阳一瓢,颈上还拖着白毛巾,夺门就逃;阿六一蹦三高,抢得比所有人都快半拍,拉在后面的几个女客很是数落了他几天,就不懂女士优先么。事后才晓得,这炮是提篮桥汇山码头外的东洋兵舰轰的。

平日里,全虹口的洋人都昂首阔步,可就数东洋人最蛮横,北四川路底的施高塔路更是东洋人的地盘,东洋人小眼珠子一弹,再横的警察也孝顺得像孙子,没脾气,平头百姓宁可多绕三里也不打此地过,实在避不开就匆匆来匆匆去,谁还有心思观街景做买卖。现在,蒋委员长终于硬挺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意思是要开打了,这就使得施高塔路上的华人更提心吊胆,能跑则跑,实在没处跑就像关进捕鼠器里的耗子,眨巴着着惶惑的眼睛蔫在家里,这光景谁还有心思打理头发。阿六一人守住空荡荡的店堂,排门板插紧,再加上一根顶门栓,也不痛心那把英国造的摇转椅了,脚盘上去,蜷在上面打瞌冲,饿了渴了喝点稀汤喫碗薄粥。他想,再看几天,如果这仗一直打下去,还是赶紧回乡下去吧。

刚开战时隔壁老裁缝店的无线电开得愣响,虬江路淘来的旧货,新新公司玻璃电台的小姐蛮卖力,喉咙喊成哑壳,但听了舒畅,电台小姐要募捐,阿六想翻过苏州河把前些日子赚的零碎铜钿都塞进童子军的募捐箱里,又听讲大世界新新公司被炸弹掼中,就觉得还是缩在摇转椅里听听无线电稳妥些;后来电台小姐的声音越来越萎越来越瘪,阿六光火,敲敲板壁,叫老裁缝把无线电关掉。

中国人没输东洋人没赢,只望见施高塔路上挑出了一面面让人戳眼的太阳旗,阿六懒得做生意更懒得说话,那天下午有人敲门,阿六不敢吱声,门敲得更响了还直喊他的名字,阿六趴在门缝上往外瞧,是娘舅,一路小跑来的,躲着东洋兵,慌张得说话都变腔了,就掀开一条门缝放他进来。有事么?阿六堵住他。娘舅讪笑着掏出本花花绿绿的画册说,也没啥大事,阿六,你学学做东洋女人的发髻吧?阿六冷淡地说,学不会。娘舅好像没听懂,说,照着这书上的样子学呢。东洋人打进上海了,估计市面上就要兴东洋发型了,抢在前面能赚大钱呢。不做,不挣那个钱!阿六硬气。娘舅恼了,哼哼唧唧地抽开门栓,又回转来,把画册放在煤球篮子里,探头探脑张望街上的动静,离去。

二天,战事消停,娘舅又来了,战前的装束,一身香云纱,头毛一丝一丝摆得煞齐,洒脱地踱方步,不停地开关银怀表的表盖,铮铮铮,显得很忙,说,阿六,东洋人要‘工商繁荣’呢,就当你帮娘舅的忙,开门做生意吧,犟到底苦到死呢。娘舅又看了看店堂口外褪了色的红蓝白彩条,下午叫人送来了油漆。听来人说现如今娘舅在新成立的保甲委员会里混呢。

凭心而论,阿六也想开门做生意,房钿在后面追,只是生怕被人家指着背脊骂死要铜钿,忘记国耻。后来,总算开门了却没生意,只能整日望马路,望见有东洋女人嘻嘻哈哈在逛荡,提醒了阿六,他从煤球篮子里捞出那本画册,研究起东洋女人的发髻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与乡下老太婆的发髻差不多,松松地挽一下拧一把,阿六把画册团成球,犹豫着是否应该扔进煤球炉子当引柴,末了还是掸掸浮灰囥进柜子里。令他诧异的是,对过弄堂的中国女人,贵妇人官太太真的像娘舅所说的那样流行起和式高盘髻,还缀了一头艳俗的花簪子,打扮得像东洋堂子里的艺妓。阿六暗骂,贱货。

骂归骂,下午他就挂出牌子,歪歪扭扭地写道“本店精做东洋流行发型发髻”,央求老裁缝写的,阿六认为,犯不着与铜钿难过,真金白银谁不爱,可牌子几天摆下来根本没有生意,却招来左邻右舍翻白眼。夜里,他趁人不注意,把牌子摘下扔得老远。送给老裁缝的那包三炮台香烟白送了呢,阿六肉麻了好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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