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0:37

既然是老板就要有老板的相貌,阿六穿一件破西装,保定路犹太人摊头淘来的,再让弄堂口的老裁缝做一条黑布裤。文明剃头本该穿白大褂,可阿六穷呢。

裁缝量罢尺寸用粉饼划线,阿六心痛布料说不必多裁,尽布料做,裁缝窃笑道,那就做中式的吧,裁剪得少。阿六想,还是中式的好,西式的裤裆勒得慌,当初在乡下见人家穿大裆裤眼热得很呢,做好了拿回家一试,裤腿余出一截。他不挽裤脚,嫌难看,死命往上提,裤腰及胸,裤脚管下面鼓出两颗灰白的瘦脚踝,袜子就省省了吧,怎么穿都是瘪缩缩,穷酸相。

阿六伺候人惯了总是软沓着身子哈下腰,双手不拿点剃头家什就觉得发慌,一刻不停地抓耳挠腮,见人辈分小一档,爷叔阿姨,一张嘴酥甜酥甜。但也就是这个形象让人相信,让人不设防。可阿六有预感,尽管他的预感常是窝空,自己很快就会像南京理发店的上手师傅一样,皮鞋鋥亮头发乌黑,白大褂不脱像坐堂郎中,白大褂一脱就是写字间先生。

阿六站在店堂中央睃巡着自己的家业:一把摇转椅,笨重而漆皮凋败,两面镜子,缺角而水银黯黑,尽管是从虬江路地摊上淘来的,倒也是地道的英国货呢,铜质商标拼命擦,擦出幽幽的紫晕,毛巾肥皂荡刀布零零碎碎一应俱全,搪瓷面盆金贵,买不起,就支起个砂陶盆,煤球炉子边上挂着烫发用的火钳。他总感到缺点啥,一时又想不起,踅到门外才察觉,门头上少两样东西,一是店招,二是红白蓝旋转灯。阿六自有算计,店名不是随便可以起的,有讲究,得请大人物起店名,压邪壮胆,坐堂生意比不得从前剃头挑子游荡,要的就是门脸;至于旋转灯,缺铜钿,画三道彩条也凑合了,能看懂那个意思就行;剃头师傅的祖师爷罗祖的画像是必供的,摆不起猪头三牲盛一碗白米饭上供,鬼喫过了人再喫。

具体哪一天开张呢,阿六缩在矮凳上,舍不得坐摇转椅,翻皇历,有点犯怵/:宜剃头的日子不宜开市,宜开市的日子不宜剃头,即使两边皆宜,又与罗祖的生辰八字相冲,好不容易三方面摆平,竟错过了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掂量了许久也不知定哪一天好,不耐烦了,就乱指一气,以至于后来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情就怨当初这个日子没选好,埋下的殃惹下的祸。

按理,阿六的生意差不到哪里去,他自有独家招牌:一,老式的剃头店不光理发做头,还兼营些今天看来莫名其妙的杂活:如拍骱臼抻筋络、拔鱼刺掰落枕、采耳屎修鼻毛、刮痧子拔火罐、挑血痣勒痦子通偷针眼,顶半个外科诊所。这些,阿六都会,虽不精道但也能摆弄摆弄,更让人喜欢的是,治好了,铜钿随便,多少不嫌,这一带小市民多、贪便宜,都奔着这来。二,他有一双小手,绵软白润,手背洼着十个小梨窝,爹妈真会养,女人们都喜欢让他洗头,都说阿六那双手好,软若无骨韧而不锐,不伤头发,挠呀搓呀搔呀,最后又在女人肉肩上拍拍揉揉捏捏,比自家的死男人温柔得多,这些女人洗得舒坦还在店堂里大声地倒喫豆腐,要把他带回家去独家享用,说得阿六脸红,回头望其他女人的脸色,生怕争风喫醋。让阿六尴尬的是,一些做粗活的熟人,如山阴路大户人家包雇的黄包车夫竟也会找个由头踱进剃头店,明里暗里捏捏阿六的手,当女人的手来摸,娶不上女人也过过手瘾。这就或多或少带来些人气和生意。三,阿六和气,和气生财,明喫亏了还能用逗乐的方式化解,什么世道都不缺揩油贪小之人,孩子剃头没带钱,他照剃,剃完了抠一小坨熟猪油抹在孩子的光头上,再弓起中指轻轻弹三下脑门,孩子飞一般地跑了,阿六却呵呵地唱,新剃头不打三记触霉头。

囊中羞涩的大人也不说没钱,坐定了,剃完了,里外掏上下拍,说,嗄呀,钱包忘了,出门还带得好好的呢,这咋办?没事,都是老街坊谈啥钱嘛,就当陪我玩了一阵子说了一阵子闲话。阿六的神态似乎比那人还愧疚还恭谦。一次两次,旁边人急得直捅煤球炉,阿六待到背人时呵呵地说,咋的,嫉妒了?下回你也不用带钱,剃也剃下来了,这掉地的头毛又不能再黏回去,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就怕他下次不来呢。

都说新掘的茅坑三日香,更何况是新开的剃头店,左邻右舍谁不图新鲜,谁都稀罕开业酬宾大优惠,生意好过一阵子,夜里打烊上紧排门板,阿六独自灯下数铜钿,数得笑出声来,好日子似乎就在眼面前。其实阿六也没有多大的的期盼,就是想把这爿剃头店稳稳地经营下去,喫饱穿暖,像娘舅那样回到乡下,神气活现地吹破牛皮,其实娘舅那爿荐头店破烂得很,几条靠墙的长板凳而已。

阿六有几个外婆,外婆多舅和姨就多,阿六搞不清楚,没出五服但钱帐算得煞清,见面比外人都生分,这就扯远了。

话再说回来,做好生意是阿六在自拨算盘自得意,人怎能算过老天,老天叫你生意清淡下去,再怎样卖力也是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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