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华德尔走到小车旁边说,指着他那愉快的红脸上的滚滚的汗珠:“冒烟的天气呵,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太阳爇得可怕,连我都觉得。我不知道你们怎样。”
“嘿,”老绅士说,“真爇。但是,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你看见那边的绿岗子吗?”
“当然。”
“那就是我们去吃饭的地方;而且拿得稳的,准是像钟一样,那孩子一定已经拿了食物筐子在那里了。”
“真在那儿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发了亮。“这孩子很好。我要给他一先令,马上就给。那末,山姆,推过去吧。’”
“抓住,先生,”维勒先生说,他一听有希望吃到东西来了劲。“让开点儿,小流子。正象那坐车子到泰本去的绅士对车夫说的,即使你看重我的宝贵的性命就不要摔死我。”维勒先生加快步子跑起来,把他的主人敏捷地推到绿岗子那儿,巧妙地把他从车里倒出来,恰恰倒在食物筐子的旁边,然后极其神速地打开筐子。
“小牛肉馅饼,”维勒先生一面把食物摆在草地上,一面自言自语说。“小牛肉馅饼是非常好的东西,假使你认得做馅饼的女人,并且确实知道这馅饼不是小猫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它们这样象牛肉,连卖馅饼的师傅自己也不知道分别在哪里可。”
“他们不知道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知道,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触一触帽沿行个礼。“我曾经跟一个卖馅饼的师傅在一块儿住过,先生,他是个很讨人欢喜的人——而且真是聪明的家伙——他能够用任何东西做饼子。‘你养了多少猫呀,布鲁克先生,’我同他搞熟了的时候说。‘暖,’他说,‘是嘛——很多,’他说。‘你一定是很欢喜猫,’我说。‘欢喜猫的是别人,’他说,对我挤眉弄眼;‘不过它们要到冬天才上市呢,’他说。‘上市!’我说。‘嗳,’他说,‘现在水果上市,猫是过了时。’‘嘿,你这话怎么讲?’我说。‘怎么样?’他说。‘就是说我决不会参加肉铺的联合组织来抬高肉价呵。’他说。‘维勒先生,’他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凑着我的耳朵捣鬼话——‘你不要再提这事了呀——但是那全在乎作料。饼子都是这些高贵的畜生做的哪,’他指着一只非常可爱的斑纹小猫说,‘我把它们用作料烧做牛排、小牛肉,或者腰子,根据需要。不但如此哪,’他说,‘我能够把小牛肉做成牛排,或者把牛排做成腰子,或者把这些随便哪一种做成羊肉,只要市面上变化和口味改变了,说一声要什么我马上就办到!’”
“这人一定是个前途大有可为的年轻人阿,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微地发了一阵抖。
“正是嘛,先生,”山姆回答说,继续干他腾空食物筐子的工作,“饼子做得呱呱叫哪。舌头,这是个很好的东西,只要不是女人的。面包——火退膝关节,真漂亮——冷牛肉片,非常之好。那些石头瓮子里是什么,你这靠不住的小东西?”
“这一只里是啤酒,”孩子回答说,从肩膀上卸下两只用皮带结在一起的大石头瓮子——“那一只是凉的五味酒。”
总而言之现在吃这顿饭是再好也没有的啦,维勒满意地瞅着自己布置的食物。“那末,绅士们,就像英格兰人装上刺刀之后对法兰西人说的那样——动手吧。”
要大家不辜负这顿丰盛的饭菜,是不必请第二次的;而且也用不着催促,维勒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和两个孩子,就在稍微离开了一点儿的草地上把他们的一份大吃起来,一棵老橡树供给了大家一个愉快的荫庇处所;一大片耕地和草场的富饶的远景,点缀着茂密的篱笆和许多树木,伸展在他们脚下。
“愉快——十分愉快!”匹克威克先生说,他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的皮肤,因为太阳晒的,很快就脱了一层皮。
“正是呀,正是呀,老朋友,”华德尔回答。“喂,来一杯五味酒吧。”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而他喝了之后脸上的满意神情证明了这句回答的诚心诚意。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唇。“非常之好。我要再喝一杯。凉的,非常凉。来吧,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仍然抓住瓮头不放,继续说,“干一杯。为我们丁格来谷的朋友们干一杯。”
在大声欢呼中大家举杯喝了。
“我想到了一个调整我射击准头的法子,”文克尔先生一边用小刀切面包和火退,一面继续说道:“我要把一只死鹧鸪放在木桩上,用它来实习,开头离得近一些,慢点儿地再增加些距离,我想这是非常不错的练习吧,”“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就是这样练的,”维勒先生接口道,“他就是这么做的,一开始是离两码远,但是第一枪就把鸟给吓跑了,以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了,当然,谁以后再也没看见他身上再沾着一根羽毛。”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请你把你的故事留着,等要你说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罗,先生。”
维勒先生霎了一下他那没有被举到嘴上的啤酒杯子遮住的眼睛,那样子是如此地微妙,使得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捧腹大笑起来,连高个儿也微笑了。
“唔,这的确是顶好的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说,急巴巴地看着石瓮:“而且天气爇到极点,嗯——特普曼,我的亲爱的朋友,干一杯五味酒吗?”
“很乐于奉陪,”特普曼先生答;喝了这杯之后,匹克威克又喝一杯,为的是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橘皮,因为橘皮总是不对他的口味的;发现里面并没有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又喝了一杯祝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健康,然后又感觉到自己义不容辞要提议再来一杯祝贺那不知名的调五味酒的人。
这样继续不断地举杯,使匹克威克先生受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脸上闪耀着极其欢快的表情,笑声不离嘴,快活的笑意在眼睛里闪烁。他逐渐屈服于这兴奋性的饮料的力量之下,再加上天爇,就尤其失了自主,拚命想记起一支他婴孩时代听见过的歌而终归失败,想再喝几杯来加深记忆,结果却刚刚得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忘掉了歌词,他竟连任何字眼都说不出来了;最后,他站起来打算向他的同伴们发表一篇流利的演说,却跌进了小车,当时就呼呼地睡着了。
筐子重新装好了,并且发现要把匹克威克先生从麻痹状态中唤醒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大家讨论了一下,还是叫维勒先生把他的主人推回去呢,还是等他们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再来找他。终于决定了后一办法,因为他们这次出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又因为维勒先生非常坚决地要求参加,因此就决定把匹克威克先生留在小车里睡觉,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来喊他。所以他们走了,让匹克威克先生在树荫下面极其舒服地打着鼾。
匹克威克先生要是等不到他的朋友们的回来,一定会打鼾到昏暗的黄昏或是晚上,这是绝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当然大家都以为他会平平安安地在那里进行他个人的安稳地休眠,但是他却并没有平平安安地在那里睡多长时间,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事干扰了他。
鲍尔德威大尉是一个矮小的凶狠的人,欢喜打一条硬的黑领结,穿一件蓝色紧身长外套,他在他的地产上散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根头上包着黄铜的粗大的藤杖,还带着一个园丁和一个副园丁,都是一张驯顺的脸孔,鲍尔德威大尉对他们(园丁们,不是手杖)发起命令来,威严和凶狠应有尽有:因为鲍尔德威大尉的妻子的一个妹妹嫁了一位侯爵,大尉的房子是一幢别墅,他的领地是“园囿”,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的崇高、威严和伟大。
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睡了半个钟头,小小的鲍尔德威大尉就跨着大步子,尽他的身材和身份所能办到的迅速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园丁,鲍尔德威大尉走近橡树的时候站住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风景,仿佛他觉得风景应该大大地感谢他来注意到它们似的;随后用手杖使劲在地上一敲,喊他的园丁头目。
“亨特,”鲍尔德威大尉说。
“是,先生,”园丁说。
“明天早上把这地方辗一辗——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当心替我把这地方弄得像个样儿——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还有提醒我弄一块牌子,禁止越界的人、弹簧枪以及其他等等,总之不准一般平民进来。你听到没有,亨特;听到没有?”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亨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请你原谅,先生,”另外一个仆人说,走过来敬一个礼。
“唔,威金斯,你有什么事?”鲍尔德威大尉说。
“请你原谅,先生——但是我想今天这里已经有越界的人啦。”
“嘿!”大尉说,怒目四顾。
“是的,先生——我想,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了,先生。”
“啊,这些该死的简直无法无天啦!他们真是在这儿吃过饭的,”鲍尔德威大尉一面说一面扫视着那些撒在草地上的面包屑和食物残余。“他们是在这里大吃了一顿,糟蹋了这么好的草地,天哪,我倒还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让我好结结实实地教训他们一顿!”大尉一面说,一面握紧他粗大的手杖挥舞着,像是与眼前的空气作战。
“我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大尉暴怒地说。
“请你原谅,先生,”威金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呃?”大尉牛似的吼叫着,他的眼光随着威金斯的畏缩的眼光看过去,他看到了那部小车和匹克威克先生。
“你是什么人,你这流氓?”大尉一面说,一面用那粗棍子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体上戳了几下。“你叫什么名字?”
“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喃喃地说,说着就又睡着了。
“什么?”鲍尔德威大尉问。
没有回答。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大尉问。
“无畏吧,我想,先生,”威金斯畏缩地回答。
“这是他胡说——这是他的该死的胡说八道,”鲍尔德威大尉说。“他现在不过是假装睡着罢了,”大尉大大地冒火了。“他喝醉了;他是个喝醉了的平民。把他推走,威金斯,马上把他推走。”
“我把他推到哪儿去呢,先生?”威金斯问,非常畏怯的样子。
“把他推到魔鬼那里去,”鲍尔德威大尉回答。
“就是了,先生,”威金斯说。
“且慢,”大尉说。
威金斯站住了。
“把他,”大尉陰恶地笑着说,“把他推到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里去;让我们看看他清醒了之后还叫不叫自己‘无畏’。吓唬不了我——他吓唬不了我。把他推去。”
匹克威克就在这专横的命令之下被推走了;伟大的鲍尔德威大尉呢,气鼓鼓地继续散他的步去了。
那小小的团体回来的时候的惊讶真是描写不尽的,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不见,并且带走了手推车。这简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请诸位想一想,一个瘤子突然之间擅自站起身来走掉,已经是极其离奇了;但是居然为了作乐推走了一部沉重的手推车,那简直是奇迹。他们共同并且分头找遍了一切偏僻处所和角落,又叫又打唿哨、又笑又喊,一切却是同样的结果——找不到匹克威克先生;经过几个钟头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他们得出一个不能叫人满意的结论,那也就是说,他们只好丢下他回家了。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被推进了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还在小车里睡得天昏地暗,这不仅哄动了本村所有的孩童,并且还有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儿,等他醒过来看那津彩的瞬间。
例如说当他被推进去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式的喜悦,那么当他醒过来叫了几声:“山姆。”之后则是引起了这场喜悦的高潮。而他则迅速地从小车里坐了起来,惊讶万分地看着周围围观他的村民时,简直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一声共同的叫喊,这当然是他已经醒了的信号;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情?”这又引起了一阵叫喊,比第一次更响亮——假使有这种可能的话。
“看把戏呀!”居民大笑着喊道。
“我在什么地方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在公家鲁圈里,”群众回答说。接着又引起了一片笑闹声。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干了什么啦?从哪里把我弄来的?”
“鲍尔德威——鲍尔德威大尉!”是唯一的回答。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叫。“我的当差的呢?我的朋友们呢?”
“你哪有什么朋友呀。啊哈!”于是来了一只萝卜,后来是一只马铃薯,后来是一只蛋:还附带其他一些表示群众开玩笑倾向的小动作。他们的举动就像是对待一只动物园里一只正在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
这场面真不知要延长到多久,匹克威克先生的苦头也不知还要吃多少,这是谁也说不出的,幸亏有一辆飞快驶过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了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前者用比我们写出来——虽不说是读出来——要以快的速度从人群里挤到匹克威克先生旁边,把他抱进了马车,后者也正好结束了和本镇的差役第三回合的单身搏斗。
“到法官那里去控告!”成打的人声这样叫。
“啊,去呀,”维勒先生说,跳上了驭者座。“替我问候法官——替维勒先生问候一下,告诉他我把他的差役打了一顿,还有,如果他再重用一个的话,我明天就再来打他。赶车吧,老家伙。”
“我一到轮敦就办这事,我要叫人控告这个鲍尔德威大尉,告他非法拘禁。”马车一开出市镇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大概是我们越了界呵,”华德尔说。
“我不管,”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去控告!”
“不,你不要,”华德尔说。
“我要,凭着——”但是华德尔的脸上出现一种滑稽的表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控制了自己,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老华德尔忍不住笑地说着,“因为他们会反过来告我们喝了太多的凉五味酒。”
不管怎样,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微笑逐渐变成大笑;而后大笑又变成了哄笑;随后大家被哄笑传染了。因此,为了保持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就在刚才的路边第一家小酒店坐下来,每人叫了一杯掺水白兰地,山姆-维勒先生喝了特别浓的一大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