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2:53:56

快活的日子,得了不快活的收场

    鸟儿们因为自己心境的和平与个人的安乐,快活得很,一点不知道九月一日那天早晨为了要惊吓它们而作的种种准备,无疑是把这个早晨作为这一季里最愉快的早晨之一夹欢迎的。许多小鹧鸪在地上的残梗之间得意地走着,带着青年人那一种过分讲究的花花公子气;许多老的呢,显出一种有智慧有经验的鸟儿的神气,用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小鸟的轻浮;它们全都不知道即将临头的恶运,兴高采烈地在清鲜的早晨空气里面晒太阳,而一两点钟之后却被打死在地上了。可是我们感伤起来了:还是让我们说下去吧。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晴朗得使你几乎不能相信英格兰的夏季的那几个月份已经刚刚过去。篱笆、田野、树木、山和原野,呈现出它们的永远变换着的浓绿的色调;几乎没有一片落叶,几乎没有些微的黄色点缀在夏季的色泽之间,告诉你秋天已经来临。天上明净无云;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和万千只昆虫的相和声,充满在空中;茅屋旁边的园子里挤满了一切颜色又丰富又美丽的花,在浓露之中闪耀着,像是铺满了灿烂的珠宝的花床。一切都带着夏季的特性,它的美丽的色彩还一点儿没有褪色。

    就是在这样的早晨,一辆敞篷马车装了三位匹克威克派(史拿格拉斯先生自愿留在家里了)、华德尔先生、特轮德尔先生,还有山姆-维勒靠着车夫坐在驭者台上,开到靠马路的一所围场的大门旁边,那问口站着一个高而瘦削的猎场看守人,和一个穿了半统靴和打着皮绑退的孩子:带着一对猎狗,每人还带了一只极大的口袋。

    “喂,”那人放下踏板的时候,文克尔先生对华德尔耳语说,“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打的野味足以装满他们的口袋,不是吗?”

    “装满吗!”老华德尔喊。“嘿,是嘛!你装一只,我装一只;都装满之后,我们的猎衣的口袋还可以装上不少哪。”

    文克尔先生对这话没有作什么回答,下了车;但是他心里在想,假使大家在这田野里等他装满了一只口袋,他们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受凉了。

    “嘿,朱诺,小姑娘——嘿,婆娘;卧下,达夫,卧下,华德尔抚弄着两条狗说。“乔弗雷爵士当然还是在苏格兰罗,马丁?””

    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他有点怀疑地对文克尔和特普曼先生看,两个人拿着枪的姿式十分古怪,就像是从来没摸到枪一样。

    “我的朋友们对于这一套还不怎么在行哪,马丁,”华德尔说,他注意到那种眼光了。“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老话说得不错。他们有一天会成一个好枪手的。可是还要请我的朋友文克尔先生原谅我这话;他是有过些经验的。华德尔说到这里朝文克尔笑了笑。”

    文克尔先生在他的蓝色领巾上面怯弱地微笑一下作为接受这个称赞,在他的羞怯的不知所措之中使自己和枪莫名其妙地缠在一道了,假使枪已经装了弹药,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当场打死了自己。

    “枪里装了弹药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个样子拿法呵,先生,”高个儿的猎囿看守人粗声粗气地说,“不然的话,你不使我们哪一个成了冷盘才见了鬼啦。”

    文克尔先生被这么一警告,突兀地变动了一下枪的地位,这么一来,偏巧又叫枪杆子和维勒先生的头相当猛烈地碰了一下。

    “哦!”山姆一边拾起被敲落的帽子,也柔着额角道:“先生!假使你依然这么干法,那么你将是我们中最快就能装满那个口袋,还有剩余的英雄啦!”

    打着皮绑退的孩子一听到这话就大笑起来,但文克尔先生对他很威严地皱了皱眉头后,他又装得他仿佛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笑为何物的样子。

    “你教这孩子去哪儿给我们送饭去呢,马丁?”华德尔问。

    “十二点钟的时候,在一树岗的坡上,先生。”

    “那不是乔弗雷爵士的地吧?”

    “不是,先生;不过紧挨着它。那是鲍尔德威大尉的地;但是那里没有人会妨碍我们,那里有一块很好的草地。”

    “很好,”老华德尔说。“那末我们越早去越好。那么,你十二点钟的时候加入我们那一伙吧,匹克威克?”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想去看打猎,尤其是他对于文克尔先生的生命和四肢有点儿担心。而且,在这样诱人的早晨,朋友们去作乐,自己却回去,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儿呀!所以,他带着非常悲伤的神情回答说:

    “唉,我看只好这样了。”

    “这位绅士不会打吗,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问。

    “不会,”华德尔回答:“而且他退是瘸的。”

    “我倒非常想去,”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想去。”

    一阵停顿之后。

    “在篱笆那边有一辆手推车,”孩子说。“假使这位绅士的当差的推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就可以靠近我们了,过篱笆什么的我们就抬一抬。”

    “再好没有了,”维勒先生说,他因为爇切地渴望着看他们打猎,所以很有兴趣。“再好没有了。说得对,小家伙;我马上去把它推出来。”

    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个困难。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坚决反对使一位坐了手车的绅士参加打猎的团体,因为这是大大地违反一切成规和先例的。

    这是一个大阻碍,却不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阻碍。猎场看守人受了好话的劝诱和受了钱的贿赂,并且把最初提出用这工具的那个有创造性的孩子的头上“打了一拳,”算是出了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放进了车子,大家出发了。华德尔和高个儿猎场看守人领头,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推着压队。

    “停下来,山姆,”他们在第一片野地里走了一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什么事情呀?”华德尔说。

    “如果文克尔不换个样子拿枪,我想我决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道。

    “要我怎么拿呢?”可怜的文克尔说。

    “枪口向着地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不像个打猎的人呵,”文克尔申辩说。

    “我不管那像不像打猎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能为了体面的缘故在小车里吃一枪,叫什么人于以借此庆祝。”

    我知道这位绅士总得要叫什么人吃一枪的,”高个儿咆哮着说。

    “好的,好的——我倒无所谓,”可怜的文克尔先生说,把枪托转过来向上拿着——“瞧。”

    “这就太太平平了,”维勒先生说;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

    “停下!快停下,”他们才走了几码远,匹克威克先生又说道。

    “又是什么?”华德尔说。

    “特普曼的枪不安全:我知道那是不安全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什么!不安全?”特普曼先生转过身来,用非常吃惊的语调说。

    “你拿得不安全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很抱歉我又提出抗议,但是我不能同意再走下去,除非你也像文克尔那样拿着枪。”

    “我看你还是那样好些,先生,”高个儿猎场看守人说,“不然的话,你不是会打了自己,就是打了别的什么。”

    特普曼先生极其勤快地连忙照着做了,大家重新前进;两位游猎家倒提着枪走着,就像出大殡的两个雇佣执绋人。

    两条狗突然呆呆地站住了,大家偷偷地前进一步,也停了下来。

    “这些狗的退怎么的啦?”文克尔先生低声说。“它们站着的样子多古怪呀。”

    “别响,你能不说话吗?”华德尔轻轻地回答。“你看不出来吗,它们是在‘指点’?”

    “指点!”文克尔说,瞪着眼睛四面看,仿佛希望在那一片景色中间发现这些聪明的畜生促使他们特别注意的什么特别的美景。“指点!它们指点什么?”

    “留神看着阿,”华德尔说,那时正在兴奋的心情中没有注意那问题。“行啦。”

    一阵尖锐的呼呼声响了起来,文莱尔先生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是那枪打得不是鸟儿,而是他自己一样。而枪声过后的硝烟则迅速地在地上掠了过去,卷上了天,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鸟在哪里?”文克尔先生说,兴奋到极点了,四面八方地看着。“在哪里呀?”告诉我什么时候开枪。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呀!”华德尔模仿着文克尔说着,拾起了猎狗衔来的放在他脚下的两只小鸟,故作惊讶地说,“嗳,在哪里!在这里呵!”

    “不是,不是,我是说另外的那些,”狼狈的文克尔掩饰着说。

    “这时候是去得老远了,”华德尔回答,冷冷地把他的枪重新装上弹药。

    “不到五分钟,我们可能又要碰到一群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说。“要是这位绅士现在就开始放枪,也许鸟儿们飞起来的时候他正好把子弹放出枪筒。”

    “哈!哈!哈!”维勒先生大笑。

    “山姆!”匹克威克带着斥责道,他很同情他的信徒的那种窘困和无地自容的神情。

    “先生。”

    “不要笑。”

    “当然不呵,先生。”因此,为了保证不笑,维勒先生就在小车后面硬扭曲着脸孔忍住笑,那打绑退的孩子看见他那副神情觉得非常有趣,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立刻就挨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一拳,他呢,因为正需要一个借口,好转过身去掩藏自己的笑容。

    “了不得,老朋友!”华德尔对特普曼先生说:“不管怎么,这一次你总是放了枪。”

    “是呀,”特普曼先生沾沾自喜道,“我的确是放了。”

    “干得好。下次你会打着什么的,只要你留神。很容易嘛,是吗?”

    “是呀,很容易,”特普曼先生说。“可是搞得肩膀很疼呢。我几乎被它撞翻了身。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小小的火器的反冲力居然有这么大。”

    “啊,”老绅士说,微笑着:“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的。喂——你们小车子没有什么事了吗——都妥当了吗?”

    “妥当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那末跟上来吧。”

    “请抓紧一点,先生,”山姆说,抬起车子来。

    “呃,呃,”匹克威克先生答;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小车被抬过篱笆旁边的梯磴,进入另外一块田野,匹克威克又被放了进去,这时,华德尔大声地说,“小车停下来吧。”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停了下来。

    “那末,文克尔,”老绅士说,“你轻轻地跟我来,这次不要太迟了。”

    “你放心吧,”文克尔说。“它们在指点吗?”

    “没有,还没有呢,嘘……现在安静点儿,跟着我。”于是他们偷偷摸摸地走着,而且本来是可以就这么静悄悄地一直走到射击猎物的最佳方向。但是正在紧要关头,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枪也许是不合还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纠缠,偶然间居然走了火,幸亏高个儿并没有站在孩子的旁边,不然那子弹从孩子的头顶上射过去的话,就正好打在他身上了。

    “嘿,你这到底是干什么?”老华德尔说,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平平安安飞掉了。

    “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种枪,”可怜的文克尔回答,他看看枪机,仿佛这样就会有什么效果一样。“那是它自己放出去的。它自己要这样呵。”

    “自己要这样!”华德尔学他的说法,态度里带点儿火气。“我看它自己要杀人了。”

    “不久它就要这样的,先生,”高个儿用低沉的预言的声调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文克尔先生愤愤地说道。

    “没有关系,先生,没有关系,”高个儿猎场看守人回答:“我是没有家庭的,先生;这个孩子的母亲可以从乔弗雷爵士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假使他在他的地上被打死的话。再装上弹药吧,先生,继续吧。”

    “拿掉他的枪,”匹克威克先生在小车里喊,他听见高个儿的不祥的暗示吓坏了。“拿掉他的枪,听见没有,你们?”

    但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来服从这个命令;文克尔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投了反叛的一瞥之后,又装了弹药;和其他人一道前进了。

    我们应该说明,据匹克威克先生说,特普曼先生走的样子比文克尔先生所取的姿态表现得要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绝不妨害后一位绅士在行猎的一切问题上是一个伟大的权威;因为,正如匹克威克先生优美动人地说过的,不知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最好的和最能干的哲学家,他们在理论方面是十全十美的科学之光,但是要自己实际去做的话,却完全不能够。

    特普曼的办法如同白水一般的简单,极其简单。他具有一个天才的人的敏慧和洞察力,立刻看出应该学会的主要两点是这样的——第一,放枪的时候不要伤了自己,第二,也不要伤了旁边的人;显然的,把放枪的困难总括起来说的话,最好的办法是紧闭着眼睛朝天上放。

    有一次,特普曼先生开了枪之后,睁开眼来一看,只见一只肥大的鹧鸪正受了伤落下来。他正要去庆贺华德尔先生的每发必中的成功,那时那位绅士向他走过来爇烈地握住他的手。

    “特普曼,”老绅士说,“你瞄准了这只鸟的吗?”

    “没有!”特普曼先生重复说——“没有。”

“你瞄准了的,”华德尔说。“我看见你瞄的——我看见你选了这一只——你举起枪来瞄准的时候我注意你来着;我可以这样说,世上最好的枪法也不能比这一枪再漂亮了。你对于这玩意儿比我想像的要老练得多,特普曼;你骗我,你以前出过场的。”

    特普曼先生徒然带着一种自制的微笑来否认说他从来没有那样。人家把这微笑错认成了相反的证据;从此以后他的名声就建立了起来。当然像这种轻易获得的名声,并不是单单这一种,而且这种幸运的事情也并不限于打鹧鸪呵。

    同时呢,尽管文克尔先生开了无数枪,搞得又是烟又是火的,但却没有像特普曼先生那样留下任何值得注意一下的结果,有些时候,他把子弹耗费在半空里,有些时候又使它们向着地面呼啸而过,对于那两只狗来说,它们的生活是处于一种毫无保障的状态之下。当然如果把这个作为任意射击来看,那是极奇曼妙和富有变化的,但是作为准确目标的射击来看,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失败。这是一个既定的公理,“每颗子弹都有它们注定的归宿。”不过假使把这话用在这里的话,那么文克尔先生的子弹一定是不幸的宠儿了,被剥夺了天然的权利,被马马虎虎地丢在世界上,没有了任何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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