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都市里去 01

作者:萧红    更新时间:2013-08-12 10:30:19

临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孩子的尿布。年青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吗?” 

睡在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带着无限怜惜,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 

“我不走,过两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过了不多时候老太太醒来,她再不能睡,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在地心洗涤什么的时候,她坐起来问着: 

“你是明天走吗?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 

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母亲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说: 

“娘,我走两天,就回来,娘……不要着急!”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不再发声音。 

太阳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母亲说: 

“要走吗?金枝!走就走吧!去赚些钱吧!娘不阻碍你。”母亲的声音有些惨然: 

“可是要学好,不许跟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着: 

“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吗?” 

金枝听老人讲,女人独行路要扮个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条腰带,她把油罐子挂在身边,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进米桶去,装做讨饭的老婆,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 

“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肚饿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那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倒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分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 

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走过河桥又转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声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汗的样子。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动着身子,没有理他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有小饭馆,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们的大红裤时时在小土房的门前出现。闲散的人,做出特别姿态,慢慢和大红裤们说笑,后来走进小房去,过一会又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 

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钻进木桶去睡。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 

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 

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觉打着透心的寒颤。别人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的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 

“我是新来了,新从乡下来的……” 

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 

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b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 

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驶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 

“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的地方?” 

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还不懂得规矩。” 

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 

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缝,缝完吃午饭,……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 

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从昨天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 

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脸,知道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 

“我那家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的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听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长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她们为笑着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甚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 

“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姐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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