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都市里去 02

作者:萧红    更新时间:2013-08-12 10:30:27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 

“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用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的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 

“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 

“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流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驶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 

“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动着: 

“年轻轻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不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 

“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 

“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 

“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 

“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有人在大笑,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 

好像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女人们一点嗡声也停住了,她们全体到梦中去。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不知道,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点心,肠子、猪腿、小鸡,这些吃的东西,在那里发出油亮。最后她发现一个整个的肥胖小猪,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小猪四周摆了一些小白菜和红辣椒。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不能那样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吗?“布包”在肘间渐渐脱落,她不自觉的在铺门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来,她碰撞着行人。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金枝连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还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声,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 

“一点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钱也攒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的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着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 

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的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男人开始慢慢和他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 

“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的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像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份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第二个是秃顶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份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 

“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怒容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上发现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的说: 

“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人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习的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义勇军的一种),活鲜鲜的小孩子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 

“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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