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周    更新时间:2017-11-13 11:23:22

邵向群和苏菲亚乘着这座城市中最古老的地铁,前去一个叫做“恐怖博物馆”的地方。窄小的车厢摇晃着,没有空调,车厢的窗子大敞着,车轮撞击轨道的噪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涌进车厢里。苏菲亚觉得不习惯,可还是忍受着,她破例用耳塞塞住了两边的耳朵。

在市中心一条幽径的路上,她们找到了那栋占领了整个街区的五层建筑。门口树立着一列历史照片,墙上挂着献给受难者的花圈。她们站在街上左右顾盼,想象着当这里还是一座迫害人民的恐怖机构时,也许在大楼里面的痛苦哭喊未必会传到街上,可是抓人警车的呼啸,和这幢臭名远扬的大楼,早已成了恐怖的代名词,令人不寒而栗。

“你听见警车的声音吗?”邵向群摘下苏菲亚左边的耳机。

苏菲亚又摘下了右边的耳机,“没有啊,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很安静。”

“是的,这里现在很安静,以前这里可是纳粹关押犯人的牢笼啊。”

 “恐怖博物馆”坐落于市中心的高尚居民区中间,这座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二战时就被匈牙利纳粹头子用作警察机构,号称“忠诚屋”。对政权不忠诚的人都会被抓进来修理一番。二战结束后,苏联代表盟军接管了匈牙利的控制权,“忠诚屋”成了国家安全部。匈牙利人没有想到经过战争终于摆脱了纳粹的残暴统治,又陷入新一轮红色暴政。国家安全部在民间建立一种互相检举,互相攻歼的人际关系,使人民再度陷入红色暴政的恐怖之中。

邵向群抬头仰望着洁净的建筑外墙寻思着,伊洛娜和她的男友有没有来过这里?她的其中一位男友餐馆老板是被党卫军抓走的,后来被送上去集中营的火车,一去不回。他有没有来过这里?二战后伊洛娜是幸存者,苏军接管后,她这样一名普通的妇女有可能会在这条路上走过。惹上麻烦关进去的可能性不大吧。

走进“恐怖博物馆”,进门见到一尊衣架,一眼望去是党卫军的军服,一转身却成了苏军的制服,衣架转啊转的,在昏暗的灯光中依稀觉得那是同一个身体,坚硬,笔挺,散发着威严的寒气。

邵向群在幽暗的灯光隧道中仔细浏览着墙上的图片。她忽然被一个电视屏幕上的画面紧紧抓住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手粗暴地在她的胸膛上钻出一个血淋淋的洞,那五根粗大的手指用力地攥紧她跳动的心,捏着不让它跳动,她几乎窒息了。

画面上沿街挤满了欢呼的人群,高举着手臂向着驶来的车队行礼,车上坐着面带笑容的希特勒。一位孱弱的病人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张望着,可是身边的亲人觉得他的表现毫无热情,急忙扶起他的手臂向领袖行礼。希特勒终于被热情感染,从座位上站起来,满脸得意的笑容,向欢呼的民众挥手致意。车停了下来,希特勒身后的德国军官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可爱的小孩,就走下车来,抱了一个孩子递到希特勒手中。希特勒微笑着,把孩子抱在怀里,周围的人群即刻欢呼起来。

邵向群简直惊呆了,她曾经看见过许多希特勒的历史画面,充满军人威严和跋扈。他如此亲切的走到民众中还是第一次见到,更不可思议的是满大街的人们竟然那么热情。她不由得深深感叹,历史的画面充满了欺骗性,政治人物在民众面前作秀,连这位杀人魔王也可以看似如此亲民。

邵向群还沉浸在心脏的极度郁闷和阵痛中,苏菲亚过来拉她去看另一边的一段视频。

重叠的犹太人尸体像一座山,每一具尸体都在挤压中变得异常扭曲。一架推土机来回地把尸体推到一个大坑中,裸露僵硬的人体,经过反复的推挤,有些已经身首异处。死者已经冰冷僵硬,可是推土机却像一架绞肉机,硬生生要把僵硬的尸体连骨头带肉挤压在那个石坑里。

“人会这么没有尊严,已经赤身裸体了,还要被反复蹂躏!这架钢铁铸的机器简直成了绞肉机!”苏菲亚几乎在呻吟。在美国出生的苏菲亚曾经在高中的世界历史中学过这段历史。但是课堂上教师的叙述,和教科书上静止的照片从来没有在她的心理上形成过如此强烈的冲击力。

邵向群急忙转身给苏菲亚一个紧紧的拥抱,用相互体温的传递去抵御心中的恐惧。

跨过一道墙,前面展示了另一段历史,同样那么沉重。深灰色的墙上电视屏幕中播放着幸存者的视频,那一张张苍老的面容上刻着历史的创伤。他们诉说着“大清洗”的回忆。残酷的审讯,冷血的屠杀,几百个受审者被送往绞刑架、监狱、和劳改营。这座建筑由此成了人的生死审判庭。

其实早在二战之前,苏联gcd就在国内进行了无数次惨绝人寰的大清洗,邵向群记得曾经读到过这样的文字:“大清洗开创了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先例:一个党一半的成员被捕,一个政权的绝大多数上层成员被处决,一支军队的中高层军官几乎被全部消灭,一个国家的全体国民生活在恐惧之中。”而匈牙利人民在二战胜利后经历了苏联国内曾经发生过的苦难,他们把这些痛苦的记忆都装进了“恐怖博物馆”。

最后她们走进了最底层的地库。一股阴森的寒气即刻从脚底窜了上来。随着她们脚步的缓慢移动,一间间隔离的监房,孤独的木椅,高悬的刑具逐渐出现在眼前。裸露的水泥墙阴森冰冷,不可企及的高处有一个布满铁栏的小窗,从那里可以遥望的是自由的天空,却永远无法企及。

告示牌上介绍道,这里原来是党卫军关押犯人的地方,后来成了苏军审讯不同政见者的牢房。当时在社会的基层布满了随时都会打小报告的线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感到安全。任何对政府的不满都会被立即上报,于是你就灾难临头。即便在里面就职的人们互相之间也互不信任,充满猜疑。

邵向群和苏菲亚站在昔日的监房中,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在楼上的视频中看到的被害者的实录。这些已经步入人生晚年的男男女女用低沉缓慢的语调叙说着命运中经历过的悲惨。有些是他们亲身经历,有些是前辈遭受的。 

她们在恐怖博物馆中待了一个多小时,离开监房乘电梯从底层回到楼上出口的过程中,发生了更惊恐的一幕。在可以容纳十多人的电梯里,墙上一个宽大的电视屏幕上,一位曾经担任过审讯员的老年男子,面对镜头叙述着当年折磨和处死犯人的情况,那个出奇平静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叙说着:“审讯他的时候起初他是倔犟的,不说话,审讯者就把他两手反绑在身后,并用绳索紧绑住他的手往高处吊,不用几分钟他就会痛得求饶,那种痛不是人所能承受的,如果他再不求饶,就把绳子绑在他的手指上,手指承受不住一个人的体重,况且他很高大壮硕,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我可以告诉你,我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审讯员,把犯人的脑袋按入便桶,死死按着直到把犯人呛死。还有一个犯人被全身赤裸挂在天花板上,口鼻中被灌入尿液,审讯员往他耳朵里撒尿,逼迫他交代。等到被担架抬回,全身都是血和尿……”他毫无感情地讲述着一个鲜活生命被片片撕裂的过程,正是他出奇的平静给听的人造成了最强烈的恐惧感。

苏菲亚的承受力被逼到了极致,眼神里终于充满了惶恐,“他简直就是恶魔!”她惊呼着去推电梯的门,急忙想要逃脱。

电梯终于停了,打开门邵向群和苏菲亚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邵向群回头望进电梯,那个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见那张嘴不停地翕动着,越动越快,伴随着是刺耳锣鼓喧天夹杂着“造反有理!”的呼声。那曾经是她幼年曾经熟悉的中国的声音。她转身问苏菲亚,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苏菲亚又说了一句:“他简直是一个恶魔!”

她和苏菲亚逃跑似的走出了略显阴森的大楼,外面是明媚的阳光,在阳光下她们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苏菲亚惊魂未定,不断地回望着大楼,在碧蓝和高远的天空下,这是一座外形颇为雅致的建筑,和周围的其他建筑没有太大的不同,可是谁又能想象到这座建筑里面竟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世隔绝的恐怖世界,里面竟然有过那么多冤死的灵魂。

为了安定苏菲亚的惊魂,她们走到大街上一处露天座集中的地方,选了一个遮阳篷下的餐桌坐下。街上是熙熙攘攘的游人,看着正在享受假期的人们的笑脸,邵向群心情得到了缓解。苏菲亚喜欢咖啡和布丁。邵向群要了一杯啤酒,和一碟香肠,她已经迷上了散发着独特香味的布达佩斯啤酒。

邵向群看见邻座是一对与她年龄相仿的中年夫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躬身向前问道:“你们喜欢今天的德国和苏联吗?当然今天苏联已经不存在了,应该叫俄国吧。”

女士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好奇地反问:“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邵向群急忙解释说自己和苏菲亚刚去看了“恐怖博物馆”。很奇怪两个政权的警察组织为何在同一个地方?那是一种巧合吗?

邻桌的夫妇这才恍然大悟她问题的真正含义。“我想我们感情上更喜欢德国。纳粹的那段历史有点远了,主要是德国战后做得比苏联好。”

“为什么呢?”

“现在的俄国和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不过回忆起二战后苏联的接管和占领,特别是对社会的严酷控制,人们深恶痛绝,想起来都恐惧。我想也许这是为什么给那个博物馆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吧。”

“你们的前辈有没有受牵连?”

 “我的家人还算幸运。他的家人受了迫害。” 女士说着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男士,她的手伸过去紧紧握着男士的手。

男士摇了摇头做出不堪回首的神情。

邵向群理解地点了点头。

她回过头问苏菲亚:“你喜欢现在的布达佩斯吗?”

苏菲亚抿了一口咖啡,切了一块布丁放进嘴里,她的神态是满足的。憨第德周游世界时吃了各种各样的皮肉之苦,也有许多次是生离死别,可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太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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