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周    更新时间:2017-11-13 11:22:58

第二天一早邵向群打开电视,看到火车站的情况更加危急了。滞留的难民越来越多,当地政府不让他们前往德国,而提出要先在布达佩斯做了登记才能继续进入欧洲,火车站瞬间变成了难民的大本营。

从昨天开始,中东母亲和三个孩子就成了邵向群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想到自己在男孩那个年纪,在上海“文革”时期,也曾经忍饥挨饿。心情特别能够体会他们的苦楚。早上起来她先去酒店楼下的超市买了几瓶水,想到那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又买了几个甜点。回到客房中苏菲亚正在厕所里洗涮,听到母亲又要去火车站情绪上明显地抵触。

“妈,你帮得了他们,可是救不了他们。”

“我不仅是想帮他们,也有点私心,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些难民,了解一些更深入的情况。你不知道人们经受苦难时的无助,你妈经历过。”

“我知道你经历过,那是在中国的时候。现在不会再有缺衣少食的时候了。”

“为什么不会,前几年金融风暴中多少公司裁员,我的同事中就有人付不出房贷,房子被银行没收了,一家几口只能睡在汽车里。万一爸妈没有工作了,你也要有吃苦的准备。”

“我会,不过苦没来之前,先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吧。今天我就不去火车站了,我烦那男孩,生怕和他翻脸。而且天太热,那里人多闷得不行。”

邵向群知道女儿怕热,这几天布达佩斯的热浪已经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母亲大人,就给我一些自由吧。”苏菲亚从母亲身后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那你可别走丢了,不然就成憨第德有苦吃了。”

“放心吧。”

邵向群再次走进火车站,难民越聚越多,警察的封锁线也越拉越长。难民群中的一些年轻人已经沉不住气了,聚集在广场上喊口号。

她穿过人群进入车站后部的一个广场,许多人围着一辆食物车领取食物。布达佩斯政府面对火车站聚集的难民,不得不提供食物。可是那几个发放食物的人显然对涌在前面不遵守次序的难民有些火了,索性把食物高高的抛向空中,让后排的人争抢。于是很丑陋的一幕反复上演,一个三明治被抛向空中,又一瓶水被抛向空中,饥饿的人们此起彼伏不顾一切地哄抢,推挤,一群人倒在地上,两个人伸手抓紧了那个手掌大的塑料包,翻滚着谁也不肯放手,最后那个三明治被捏烂了,两人各得一半,三两下地塞进嘴里。

邵向群急忙拿出手机拍了视频传给苏菲亚。

苏菲亚看到后立即回复:“啊,我的天哪。”

这样的争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还可以过得去,携家带小的一定抢不到的。邵向群心里又想到了中东母亲和三个孩子。

“他们怎么和喂猴子似的?喂宠物也不会这样吧。”苏菲亚又发来了讯息。

“所以我们有必要帮一下那个母亲。你在哪儿啊?”

“在楼下的酒吧,放心吧!”苏菲亚送来一张笑脸。

在人海的汪洋中要找到中东母亲和她的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亏邵向群曾经用手机为他们拍过一张照片。燕过留痕,人过留声,这已是邵向群做记者后养成的习惯,随时用手机记录所见所闻。她从手机里找出照片,照片上三个孩子围着母亲。她拿着手机在人群里穿行,不断将照片示人。有些难民无暇顾及看都不看,有些看了摇头。周围的难民们看见她这么执着地找人觉得有些纳闷,都谦让地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最后在车站一侧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她看见了中东母亲的背影,她低头俯视着怀里的孩子,久久不动。邵向群急忙走过去,母亲坐在地上,一个最小的女孩匍匐在她的腿上,完全没有动静。小男孩和另一个女孩乖乖地坐在另一边,特别是小男孩,托着腮帮两眼专注地望着墙高处的一扇窗口,他的眼神中弥漫着忧郁,神往于一个未知的明天。

中东母亲看见她走近,见是熟人了就说:“真不是时候,小女儿生病了,有一些体温。”她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刚刚睡去的小女儿。

邵向群走近母亲身边,蹲下身子,把水和食物交给她。一边又问,需要什么药,我可以去买一些。中东母亲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好意。

“孩子在外折腾不起,应该让她尽快好起来。”

母亲无语地点点头。“你怎么没有走?”

“所有火车都停驶了,我和女儿原来计划从这儿去维也纳,只能改变行程了。”

“你为什么还来看我?”她支吾着很不愿意吐出这句话。

“既然一时走不了,我就在这个城市多呆几天吧。何况我是一个记者,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你从哪里来?”中东母亲语气中明显增加了警觉。

“美国洛杉矶啊。”

听到邵向群是来自美国的记者。如同被针刺了一般,中东母亲的脸突然僵持住了。她嘴唇颤抖了很久才蹦出一句话:“是美国在后面捣蛋,把我原先好好的国家搞得这么乱。你是记者,你们不报道?”

邵向群没有想到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有种当面被人搧了一巴掌的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她设法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中东母亲。可是这位母亲的情绪依然是亢奋的,坚定的,和具备攻击力的。

“我写过一篇报道,其中就写到中东乱局和美国的渊源。小布什总统2003年发动伊拉克战争搅动了那个区域的平衡,后来萨达姆·海珊被美擒获、阿拉伯之春后卡扎菲被打倒、再后来叙利亚阿萨德政权遇到挑战,都离不开那场战争的根源。”

“可是美国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吗?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制止?”

“我们上街抗议示威,发出反战的声音?可是当权者却不听,他们有他们的利益,我们并不了解。民主的国家中,说话算数的也还是最有经济实力的少数人。”

“你上街抗议了吗?真的上街抗议了吗?” 中东母亲睁大了眼睛。

邵向群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还记得美国向伊拉克发动战争那一天,我在旧金山参加反战游行。在市中心的市场街上,参加反战游行的民众在街上席地而坐,瘫痪了市区的交通。我正扛着摄像机在附近为电视台採集当天的新闻。我看见企图驱散人群的警察那年开始使用了所谓的新式装备。对不听劝告的游行参加者,他们不再使用金属制造的手铐,而改用透明的尼龙绳。可是从被尼龙绳捆绑过的人口中,我知道那家什的利害。戴上之后双手稍一挣扎,尼龙绳就会深深地嵌前肉里,让你痛不欲生。那一幕给我很强烈的震撼。”

中东母亲继续听着。

“但是我们的努力没有结果。那时美国一直在伊拉克进行核查,但是始终也没有进展。最后,是政府编造了发现化学武器的假情报,并以这一令世界惊恐不已的假情报作为出兵轰炸的理由。那几天整个世界都被这一假情报欺骗了,”

“无耻,为了私利什么都不顾,伊拉克死了多少人,现在叙利亚又死了多少人。”

“后来美国的谎言终于被戳破,占领了伊拉克却找不到原先情报部门所说的化学武器制造基地,更找不到核武器的试验设施。对天下无法交待。可是,参加伊战的士兵已经死了将近四千人,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许多得了病,回到美国又找不到工作。我与朋友一起拍了一部跟踪一个老兵生活的记录片,那个老兵回国后病了,流落街头,他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我参加的慈善组织接触过更多这样的被社会遗弃的人。惨不忍睹!”

“他们为罪恶的战争卖命,活该!”中东母亲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芒。

邵向群没有接她的话,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战争伤残让很多美国老兵流落街头,靠乞讨生存。在美国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口中,老兵几乎占到四分之一。其中有两千多人参加过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他们成了炮灰,被政府抛弃了!”

 “美国不打其它国家不就行了?”中东母亲严厉地呛声。

邵向群忍不住了,直率地说:“伊拉克的萨达姆·海珊、还有卡扎菲,不是也都在国内屠杀不同的族裔?屠杀自己的同胞?”

中东母亲张开了嘴却没有吐出她要说的话,她的愤怒被噎住了。她终于停止了怒吼,如同翻腾不已的岩浆,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邵向群这时才明显感觉自己的反驳也并不十分符合逻辑,急忙弥补说:“作为一位母亲我们能做的首先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对吗?”邵向群诚恳地望着中东母亲。

中东母亲这时想起自己的责任,急忙转身去照顾身边的女儿。

“那我就去买些感冒药吧。” 邵向群说。

母亲连声说谢谢。邵向群起身要走时,中东母亲又追着问:“你觉得匈牙利政府什么时候能够让我们通过,总不至于全把我们赶回去吧。”

邵向群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尽快离开这里,到德国去。后面来的人会越来越多,你要走在前面。德国再强大,也不可能收留全部的难民啊。”

没有想到她这一说,母亲便很紧张。一手抓过黑色背包就在里面搜来摸去。她脸上露出了愁容:“都是我不好,那天睡在广场里,以为天很热,就没有给女儿盖东西,第二天就感冒了……她病不好怎么办啊?”

邵向群看见母亲眼中的无助,急忙说:“还有时间,我给孩子去买一些药吧。”

中东母亲终于摆脱了原先的矜持,握着邵向群的手说:“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如果在自己的家里,我会为你做一顿很好的晚餐。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明天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没有明天没关系,可是孩子不能没有,他们不能老是这样受苦。”

邵向群找不到话可以安慰母亲,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先不用想那么远,赶快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吧。我这就去给孩子买些感冒药。”

中东母亲跪地起身,望着她远去挥了挥手。邵向群这时感受到肩上有了责任。在举目无亲的难民中,她成为举目无亲者承载希望的稻草,可是她清楚的知道,她真的就是一捆漂浮的稻草,就像苏菲亚说的她无力拯救任何人。

等到她从药店回来,再次挤进火车站时,人群和警察正剑拔弩张地对恃着。一批年轻人在车站窝了两天已经憋不住了。数度要挑战警察的封锁线。难民心中的不安和烦躁都通过他们的喉咙呼喊出来。一个小个子年轻人被大家扛在肩上,挥舞着双手指挥着大家呼喊泻愤的口号。口号声此起彼落,喊声震天。邵向群一句也不懂,却能感受到他们情绪中的火辣激情。

她挤到上午去过的地方,一群年纪稍大的难民躺在地上休息,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年轻人,转身刚要离开,身后有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襟。她转身一看,是小男孩。男孩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用手拉她往那里去。

她跟着小男孩绕过人群来到母亲身边,急忙把买来的药交到她手里。病了的孩子躺在一边地上铺着的薄毯上,女孩半睡半醒着。她急忙拿出药低声告诉中东母亲怎么服用。

中东母亲扶起小女儿,端了一只小水杯给她喂水。高烧烧得小女孩两腮通红,嘴也干裂了。女孩显然不想吃药,喝进去,又吐出来,还一气地哭喊。母亲耐心地劝说,一只手还不停地抚摸着女孩的后背。药终于算是吃下去了,小女孩又安静地睡去了。母亲把一条薄薄的小毯子盖在她身上。

离开母亲和孩子们,邵向群走到火车站广场,远处那群年轻的难民还在不停地鼓噪。她打开手机见到苏菲亚发来一条新闻,一幅醒目的照片跳到眼前,一个幼儿倒伏在海滩上,他身上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把火烧灼着她的视网膜。她急忙读着照片下的文字:一个三岁的男孩跟随家人乘船从海上奔赴希腊,船在海上翻覆,母亲和孩子双双遇难,父亲和另一个孩子获救。

全世界都被这幅照片上男孩的背影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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