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开始落下去，柳枝就说该出发了。她要我把厚衣服都脱了，我没有迟疑，因为我已经感觉到空气正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加热。F区域明显比A区域热闹，刚开始走廊上只有我和柳枝两个人，后来却演变成一整条队列在向里前进了。就像是存在某种秘密的约定一样，队列所到之处，房间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男男女女一边调笑一边加入队伍的行列，却在走进队伍的瞬间默不作声了。他们穿的很少，几乎可以用暴露来形容，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
我们在走向火山中心。越往里走，空气越灼热，走到M区域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了。我不由得想到了铁皮楼里的人们，想到他们还搂着棉被抱着热水袋，甚至是偷偷地升起炉子烤火，看着可怜兮兮的火星在空中熄灭。多么奇怪啊，就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只是无辜地被我梦见了。至于那些幻听般的音乐，它们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它们是不同音调的喘息，每一声都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或者巷子，或者公路，拖着绵绵不尽的燃烧的尾巴，往往在这条尾巴还没燃尽的时候，新的喘息声又轻巧地滑进来了。走廊变宽了，队伍已经变成了静默的人潮，柳枝紧紧牵着我，我的视野正中是一片黑黄的肌肤，点缀着痘粒和粗大的毛孔……
如果把我之前所听到的喘息声看成彩色的线条，现在画面拉近了，那些线条显示出它们的真面目来——无数彩色马赛克，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我感到头晕恶心，手心冒汗，柳枝捏了捏我的手，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T区……队伍膨胀的速度锐减，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更少了，灯火也暗了不少，但是温度更加灼热了，让人想起炎炎夏日里的西池广场，鱼旦散发出的热气混合了额来往人群身上的汗味儿，在低矮的棚子里旋转跳跃。人们一边走一边脱衣服，男人们怕热，早就光着膀子了。我踩着地上男男女女的衣物，惊恐地从缝隙中看到队伍前面的一个男子已经一丝不挂。他来自武馆，我认得他肌肉精壮的上身。
彩色的马赛克还在放大，露出触目惊心的锯齿边来。喘息声变得嘈杂，它们是金属喋喋不休的谩骂，迎合着我的每一次心跳。我的血液裹挟着激素涌向身体的每一个端点，周围每一个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柳枝端庄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天真的梦幻色彩。
U区……墙壁变成了波浪起伏的光滑金属，人们的影子以无比扭曲而模糊的形式印在墙上。
“这就是了。金属皮影。”柳枝说道。
嘈杂的频率升高了，锯齿成为了利刃，黑暗中的明晃晃的利刃。
“吱——”那种车祸现场刺耳的金属刮擦的声音突然刺穿了人潮，并且这刀刃还在颤抖，在我的心脏里颤抖，那么热，要将我烫伤了。我仅存的意识告诉我应该堵住耳朵，虽然这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与此同时，我像周围所有女人一样，摘下了胸衣。晶莹的汗珠像涓涓细流一样淌进我双乳之间，我闭上了眼睛，柳枝松开了我的手……
V区……音乐声变得更富层次感了，节奏也更为复杂混乱。冰冷的金属噪音沦为背景，人或者野兽的尖叫声、嘶吼声喷涌而出，不同的噪音，不同的音调就像夏夜路灯下疯狂**的一群飞蚁那样纠缠不清，此起彼伏。我睁开眼，视野变成了红色。人们不再静默着往前走，而是不停地舞动起来了。红色的抖动的大腿，红色的摇晃的丰满肉臀，人们如饥似渴地抚摸自己的每一寸瓷实的肌肤，女人红色的纤纤细指染着血液攀爬过高耸的红色山峰……至于那些尖叫和嘶吼，它们就从这些身体里迸发出来，它们是绝望的呐喊和呻吟，它们是没有原因没有目的的迷狂的力量。我听到了柳枝，她的头拉长了，正变成一只可怖的红色恶鸟，发出凄厉的“咿——”“咿——”的声音……这一切都倒映在起伏的金属墙上。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这一切景象都正在被金属墙吸收进去。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发现金属墙上的我的倒影大张着嘴，我的声带正在燃烧，就好像有岩浆要从那儿，还有身体的各个出口喷发出来。我忍住想要褪去内裤的渴望，只是用力揉捏自己饱满的身体，我的乳头膨胀成巨大的血珠……就好像我们是为这样的音乐而生，也为这样的音乐而死，就好像下一秒火山爆发，我们都将被烧成灰烬……
W区……身体里汩汩的血流声加入了音乐，柳枝的牙齿刺进我的脖子。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获得了短暂的清醒，越过她的肩头我看见无数光溜溜的肢体在地板上扭打，撕咬，肉体的幻影填充了整个空间。人这个称呼被淡忘了，我看见了奇形怪状的獠牙，听见了百兽的哀嚎，青色和红色的毒蛇在光洁沙滩上蠕动，膨胀，腐烂……我的身体被陌生的野兽覆盖了，无处不在的噬咬让我发了狂，就好像在我胃里潜伏的某种生物作出了回应，它不安地扭动着上升攀爬，一路啃食着我皮囊下的一切，杀出一条血路，冲进我的脑子……我也长出了獠牙，在密集的癫狂的重音驱动下刺穿了柔软的容器，舔舐着芳香的血液。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幅与此截然不同的画面，一头小母鹿公开了一块新鲜的青苔，贪婪地吸吮汩汩流出的清泉……但是这幅画面正在被烧毁，更加宏大的画面正准备喷薄而出，它的光芒和热量正透过前一幅画面上烧出的洞眼轰击我的双眼。我抵挡不了它，而就在我即将看清那幅图景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巨人在歌唱到高潮时骤然失声，他的身躯由于缺少了这股声音的支持，四分五裂着崩塌，融化在他脚下的岩浆里，并随着岩浆一同冷却、凝固。夜黑透了，灰尘遮蔽了星月，只有幻想中的巨人的呼吸声在苍茫大地上无休止地回响……
人们瘫倒在地，大汗淋漓，遍体鳞伤，胸脯剧烈起伏着。那是罕见的安宁，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白噪音，什么也没有想。如果死亡就是如此，也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痴痴追寻了。后来白噪音也消退了，“我们差点变成了野兽”，这个骇人的想法开始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就这样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儿，柳枝挣扎着向我这边挪动，她吹出的话语让我的耳廓痒得令人心悸：“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往前走。” 我转过头看着眼前苍白的柳枝，后者虚弱地笑笑，嘴唇浮肿，却没有一丝血色：“我没事，只是没有力气了，并且我很害怕。”
我艰难地跪起身来，周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裸体，没有人动弹。走廊前方没有挂灯笼，不知为何泛出一层蓝光来，像是要将你吸进去，吸进无法挣脱的忧郁和恐怖。
“有人进去过吗？”我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有的。这也是我希望你能往前走的原因。我做不到的事情，希望有人可以达成。”她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满含着祈求。
我懂了她的意思：“小丑-501，他进去过是吗？” 柳枝点点头，依然用祈求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但是为什么呢？那个带给我快乐的人是F-4111，小丑-501跟我毫无瓜葛。
我明明就快忘记他了。
为什么我要因为他深陷黑暗呢？
我又真的是因为他而前来的吗？
真的是因为他，我打算深陷黑暗吗？
我没有得出答案，但我已经向前踉跄着走去了。我身上只剩一条白色内裤，这让我红了脸。我双手挡在胸前，以一种无比滑稽而羞耻的姿势，走向了我十七岁的重大转折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