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寒潮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09:46:53

    533的零号咖啡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因为所有的头头都爱来他这儿喝咖啡,并用各种消息巴结他,毕竟以后谁是头儿还不知道呢。为了显示他作为西池广场乃至整个B区标兵的责任感,533在咖啡厅的顶层建了一个广播站。

    咖啡-533的广播站是一个多面玻璃类球体。533总是选择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夕阳下山的时候暂停营业开始广播,那时落日余晖刚好能从西池广场后方充满“光球”,人们能从广场上看到暖橙色光芒在玻璃球里里外外穿梭、流淌、荡漾,以及丘里那个神话般的少年的美丽剪影。从那以后来零号咖啡的人更多了,他们把能看到533坐在“光球”里广播当成一件幸运的事。我毫不怀疑,有一天533会被当成神来膜拜,而“光球”很有可能会出现在金属城的金色尖顶上。美中不足的是,533的地位远远不够他申请一个频道,因此他的广播只能在通过线路在店铺内被听到。他的这一举动大大方便了68号,她再也无需组织小型集会了,有什么通知告诉533便可,因此在西池广场店铺内安装喇叭的钱是68号用工费出的。

    这几天,喇叭里反复播送的通知是不断修正的寒潮来临的日期以及相应的停业休假安排。往年的漩涡虽然还没有正式回暖,气温也是在十度以上,没听说过什么寒潮。气候越来越恶劣了,人们好像都知道原因,但又没人说得清楚。就像这次,谁能说得清这股莫名其妙的寒流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呢?还有去年夏天那场诡异的海水倒灌?没有人为此作出解释,我们只知道这一切被井然有序的灾后重建工作代替了。这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考核比海水倒灌重要多了。就像这次寒潮,最开心的是2号圈子,因为营业时段永远是1号圈子拉大与其他人差距的时候,休假的时候正好所有人都无钱可赚,正好给他们时间来思考接下来几个月如何改进营业策略。对于1号圈子和边缘人来说,这次寒潮也同样令人开心,因为,休假就是休假。

    “漩涡纪年226年2月24日零时开始,寒潮‘长蛇’侵袭漩涡岛及周边海域,海港全部封冻,暂停运行。请各行业负责人视情况自行决定休假。”这是来自金属城的一条正式广播。

    “朋友们好,这里是‘零号咖啡’广播,我是咖啡-533。下面播送一则通知。按照上级要求,西池广场将依B区负责人θ先生指示,自2月24日零时开始寒潮休假,初步预计假期于2月31日24时结束,3月1日上午7时开始正常营业。如有变动,将另行通知。放假期间请大家尽量在铁皮楼附近活动,注意保暖,减少外出。通知播送完毕,谢谢。”这是来自“光球”的广播。

    总之,考核年最长的一个假期,就这样开始了。

    “寒……潮……”我倚在铁皮楼F-23号格子的窗边,将这两个字分开来反复咀嚼,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印了一层又一层水雾,却没能看到雾气汇聚成一颗晶莹的水滴滑下来。

    “寒……潮……”高度紧绷的肉体松懈下来之后就会变成一摊烂泥。这就是铁皮楼内部的情况。平摊的烂泥,堆叠的烂泥,扭曲的烂泥,当然也有不是烂泥的人,他们正在准备一些华丽动人的申请材料,希望这能帮助他们在漩涡管理系统内谋个一官半职。

    “寒……潮……”

    “操,我鱼居然被嫌弃然后跟黑王爷在一起了。”烂泥-563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的话立刻引来了烂泥-550和奋斗-574的热烈响应,三个人的头迅速在格子中部聚拢,堆在《新皮影剧情2月刊》的上方。
     “寒……潮……”我从关东煮-568手里买了她之前引诱我的《游侠志》,一口气看完了,再也没有看下一本的心情。天这么冷,武馆里也没人练功了罢。在外面飘荡的游侠呢?在山洞里升起了火吗?借宿在温馨的农家了吗?

    “寒——” “出去吧。”有人打断了我。我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人在对我说话。

    “出去吧。”那个闷闷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意识到这声音是从玻璃后面发出的。我用僵硬的掌根迅速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整个手臂顿时冷得失去了知觉。

    我先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然后是一颗毛茸茸的头。猴子。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那副恶魔的样子,他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倒像个小天使了。太冷了。我想着,想让他进来暖和一会儿,可是当我把窗子推开,哪儿还有猴子的踪影?眼前是一片白茫茫亮闪闪的冰天雪地,寒雨冻住了木棉蜿蜒的枝丫,它们在太阳下显出一种纯洁高贵的流动之态。

    “567你干嘛,快把窗子关上。”“嘶——好冷好冷好冷。”“哇这寒潮真不是盖的。”

    …… 我慌慌张张地把窗关上,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开始换衣服,戴上妈妈寄来的羊毛帽子,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到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开始往脚上套一双防滑雪地靴。

    “你要出去?”她们的意思是:你疯了吧?

    “嗯。”趁自己来不及后悔,我把自己关在了铁门外。 走廊是透风的。一阵带雨寒风扫过,我刚才的疯狂立刻在寒流之下窒息了。我的双手开始膨胀,发红,僵硬,疼痛,成了冷鲜肉。我猜我双脚的情况也是一样。我原以为一路上将只有可怖的风声与我作伴,没想到才下几级楼梯就遇见了一大帮人。他们是1号圈子里的一部分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谈着他们心仪的职务,提交材料的情况,听到的与漩涡深层有关的各种消息。看来这铁皮楼里有个小聚会啊。我这么想着,渐渐紧张了起来。

    “哎,567,出去买便餐啊?”“就你一个人啊?”“怎么之前不多买些吃的屯在格子里呢?红梁好像都不开了。”……

    我讨厌跟一大帮子人迎面相遇。因为你所有的孤高和疯狂都将成为他们眼里的寂寞和凄凉。但这么一来,身上倒是热乎了不少。
     下了两层楼,又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卖薄荷酥的人,他手里拿着一块冰。 我没有问他拿着块冰是干什么,但就在那个瞬间我脑海里闪过许多种画面:我冲过去紧紧抱住他;我走过去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我抢过他手中的冰头也不回地走掉……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突然脑疼了起来。于是又像往常一样,我们默契地,毫无原因地,装作没有看见彼此,经过了对方。我的脑疼也消失了。

    鸽棚给罩上了一层黑毛毯,我没看到白白。
     “去哪儿呢?”我轻轻地问出了声,却没有猴子出来回答。街上的冰面,铁皮楼上的冰壳子,屋檐下半米长的冰棱,他们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组成了炫目纯净的白银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行走,简直是一种罪恶。

    而在我结束了罪恶的行走之后,天已经黑了。我的睫毛上长起了冰碴子,整个人处于失温边缘,伴随着麻木的脑疼。

    我来到了前溪巷。

    这里的昏黄是寒潮吹不去的,撩人的声音却能被寒风刮得很远,刮出回音。我似乎是近来看春宫图看得太多,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太冷了,小丑也不在,小丑待过的地方,只剩一片灰、黄、白三色模糊色块。如果他也像那只猴子一样,并非真正存在呢?这个想法让我心里一阵绞痛。这不是事实。是的,这不是事实。

    “你看上去冻坏了。”一个穿毛皮大氅和白色旗袍的女人一直笑意吟吟地站在前溪巷4号的门口,等着我靠近。她乌黑的头发挽成低低的发髻,胸口绣着一枝红梅。她很优雅,尤其是与狼狈的我相比,不得不让人承认这一点。

    “跟我来,我给你烫壶酒暖暖身子。”她说完便自顾自地往里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像一截白色的绫罗,循着光线跳动的轨迹摇摆着前进,那么缓缓地,一点也不轻浮,一点也不夸张。我想到了“风骨”二字,又觉得是对这个词语的亵渎。但不能否认的是,我完全能理解一些男人的心情:这样的才是女人。这样的女人要你跟她走,你是不能拒绝的。

    前溪巷4号是名气最大的一家,关于它内部的描述,我也听过不少。人们说它是只有一个出口的迷宫,并且没人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以前我不明白他们说的“尽头”是什么意思,进来之后我就懂了。这里是由无穷无尽的走廊,楼梯和房间组成的,却不是像斗兽场,蜂巢之类的结构,它们一层层地往上,一点一点地向里,没有丝毫规律。然而并没有人迷失在里面。因为从外向里,房间的编号是从A1开始按顺序增大的,所有人都能看着门牌找到行走的方向。走廊两边挂满了白色的灯笼,烛光从纸灯罩里透出来,就形成了那种黯淡的黄色。可能正是因为这里面有如此密集的灯火,寒潮的踪影竟变得无处寻觅了。

    房间的隔音效果是非常差的,比起巷子里,我能听到更多声音的细节:

    枕头与棉被碰撞的声音,湿润的口腔吮吸时发出的声音,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低声说着笑话,琵琶与箫相应和的声音,瓷质器皿碰撞的声音……越往里走越暖和,我摘了帽子,头发上的冰碴子开始融化,无声地往下滴着水,鼻涕也开始往外跑。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闻到一种新鲜米饭的味道。

    “进来吧。”穿白旗袍的女人推开一扇简洁的雕花木门,走进去,把灯点上了。我看了看门牌,A38。 房间里毫无情致可言,从床到炉子,都是废金属搭的架子,配上颜色黯淡的木板和软垫。墙壁原本是白的,却布满了字句和涂鸦。尤其是床挨着的那两面墙,只有零星几处空白了。左边墙上挂了张红帘子,后面大概是厕所和浴室。

    “我们这儿可不仅仅有男欢女爱。”她似乎看穿了我,笑了起来,“这里什么人都有,来干什么的也有,一些散户也长期住在这里。”

    散户是相对西池广场、青溪巷、烘炉巷等营业区工作的有组织的经营者而言的。像说书人和擦皮鞋的,都被归于散户。θ先生觉得这些行当可以存在,但只需要分几个甚至一个编号去从事就够了。散户们在B区随处游荡,单干,无人监督,也不好谋生。一般情况下,积分最低的学徒才会被分去当散户。这就是说,也存在不一般的情况,但那都是不允许随意猜测的。比如说小丑。整个B区只有一个小丑,他在前溪巷里慢慢的腐烂。可是曾经,曾经他就坐在我身旁,笑着跟我将他刚刚发现的,金属的一些小秘密。我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沦为散户。

    他会在这里吗?

    “请问……小丑也住这儿吗?”我看见穿白旗袍的女人惊讶地怔了怔。

    “小丑-501?他从考核年开始就住在这儿。”

    “能告诉我他在哪间房间吗?”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开始发烫。

    穿白旗袍的女人停下手里的活,打量了我一会儿,暧昧地笑了:“D19。不过他现在不在,一放假他就走了。”

    这可是寒潮啊。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她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在这儿住下来呢?等他回来。”

    我连连摆手:“我没带什么钱出来。”

    “我又不缺钱花,收你的钱干嘛。”她说的似乎天经地义,“进来吧,就稍微热一会儿就可以喝了。”

    我这才走进去,在一张铺了层破棉絮的椅子上坐下了。

    “就在这儿住几天吧,房间看上去寒酸,住着却异常舒服呢。”她说着给我递了一杯温好的酒,轻柔的声音像一种宽慰。我接过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害怕会发生什么不测,于是低下头紧张地抿了口酒。

    是一杯烈酒。

    酒精在我的喉管爆炸,一直烧到胃,我似乎能看到酒精淌过之处黏膜的穿孔。 我就这么进来了啊。 看着眼前给了我一杯烈酒的女子,我惊讶自己怎么到现在才清醒过来。在巷口徘徊了那么久的我,就这么进来了啊。穿白旗袍的女子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下温柔地笑着,然而这笑容在我眼里却变得诡异可怖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白鹭嘴里的一条鱼,僵直在半空中,以不可察觉的微小幅度剧烈颤动着。好在那只白鹭跟我道了声晚安,优雅地跨过门槛出去了。她刚把门关上,整个房间就开始被一种难以辨别的嗡嗡声充满了。

    我在洗漱和发呆的空当里把一壶烈酒一饮而尽,之后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像是冷得不行了,又像是热得不行了,让我无法分辨,也不知该如何缓解。于是我洗完澡出来穿了上衣和棉袄,却没有穿裤子,就好像这样能好受一点。

    我跪在床上,抚摸那些混乱模糊的文字涂鸦。其中有一首短诗是这样写的:

    我无话可说

    我喜欢的

    玻璃的闪光

    毁灭了

    我喜欢的

    萎靡的小花

    弄脏了

    我喜欢的

    安静的沙漠

    我无话可说

    署名是“一名来自胡夫的吟游诗人”。

    我微笑起来。我在某处见过“胡夫”这两个字,想到我跟一名来自胡夫的吟游诗人住过同一个房间,我感到莫名幸福。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我安安静静地横摆在床上,从腰部开始呈九十度弯折,屁股和两条腿都轻轻地搭在墙上。我脱了棉袄和上衣,上半身裹在棉被里,下半身就那么赤裸着,赤裸在温暖的寒潮之夜轻轻地颤栗。黑暗渐渐被奇异的音乐声充满了。我不知道那音乐声从何而来,可能来自我满是酒味儿的想象。那是一种黑色的透明的音乐——一个赤裸的苍白的女子,身上缠满黑色的薄纱。黑色的舞台中央射下一束银色光线,在她身上轻轻荡漾。她在跳舞,黑纱婆娑之间,飞出了危险的、轻佻的、迷离的音乐。然后变了天地,舞女扭曲成了野兽,一片虚无的寂静过后,狂怒的嘶吼声排山倒海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那是在远处,声音被闷在无数围墙之内,却依然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包裹了我,最终侵占了我。每一声渺远的尖叫都将我从头至尾贯穿。我的裸体变成了一朵冰冻玫瑰,在咆哮中爆炸成刺眼的红色碎片……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前溪巷4号像是死了一样,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呼吸。我脑海中空空如也,只剩一个门牌号:D19。

    前一晚的温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抱紧了自己,顺着弯弯曲曲的走廊一步步接近没有小丑的空房间,将呼出的云气一朵朵抛在身后。一束快乐的光线,在推开D19房门的瞬间熄灭。

    那不是一个空房间。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看书,正是昨晚那个穿白旗袍的女人。房间里都是她身上的味道,一种非常清淡的香味。

    “我还在想你会什么时候过来。”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过于激动了。

    “我是D19的配置之一啊。”她笑了,就好像这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那平常小丑在的时候?”

    “我当然也在这里。他出去了,所以昨晚我才会从房间出来的。”

    这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我原本以为我会相当平静,然而我的双腿确乎是渐渐绵软下去了。

    “看上去你对他感情很深啊?”她披上毛皮大氅,下床来帮我沏茶,看上去又像是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优雅而温婉的东方女子了。

    “只是很久以前认识。本来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我是喜欢眼前这个女人的。小丑有她作伴,我也无话可说,“请问怎么称呼呢?”

    “妈妈给我起名叫柳枝,你叫我柳枝便是了。你呢?”

    “567。”我尴尬地笑笑,暗暗羡慕这个有名字而不是编号的女人。

    “你一定对501成为小丑这件事感到惊讶吧。”柳枝往我面前的白瓷小杯里倒出一股淡绿色的透明清流,混着薄薄一层烟雾,我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味道其实是这种液体的味道。柳枝抿了一口茶,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很有本事不是吗?这种人绝不会沦落成散户,可要说他自愿申请成为小丑,谁又相信呢?”

    “可他现在也彻底接受了这种生活不是吗?”沉吟半晌之后我苦笑着回答。却没想到柳枝对我的看法表现得异常激动。

    “不,他没有接受这种生活。567,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反问她。比起不甘心,他大概更像是清醒着绝望吧。

    “哪个心甘情愿过原本的生活的人,会在寒潮中离开呢?”她反问我。我一时语塞,只能不停的喝茶,直到连胃也感觉到了一丝苦涩。

    又沉默了一会儿,柳枝说:“我真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最近失眠了,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音乐,就那样清醒到天亮。”

    “音乐?昨晚那种吗?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

    “对,就是那种音乐。怪吓人的是吧?那是金属皮影的音乐。” “金属皮影?跟新皮影有关系吗?”     “新皮影只是金属皮影的一个幌子。”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柳枝莞尔一笑,“今晚我带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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