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边缘人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09:34:54

    假期结束了,生活回到从前,看不出任何时光打磨的痕迹,只有我知道这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我计划过一场逃亡,然后我灰溜溜地回来了,虽然没有任何人阻拦我。

    当然这些都没人在乎,因为对我们来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是假的,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宇宙来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早已在其他人身上发生了许多遍,不会对每个人确定的旅途方向造成影响。我依然坐在漩涡边缘煮我的鱼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肩上的鸟,和他们屁股后面的狗。我依然能看到那只搞破坏的猴子。他不再来捣乱。他就在广场中央那棵光秃秃的异木棉上上蹿下跳,跟我的信鸽白白相爱相杀。我不清楚是他想殴打的白白还是白白先勾搭的他,但我非常喜欢他俩上演的戏码,为此我还给猴子起了个配得上白白的名字,叫黄黄。不过我还是习惯叫他猴子。我好奇如果猴子能说话,他对我的称呼会不会是简单粗暴的“人”。

    顺便说一句,白白并没有带回来杨关达的回信,这非常反常,并且让我感到不安。比起他出事了的可能,我更倾向于另一个:他对我感到厌烦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将一个接一个地对我感到厌烦。
    但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从一开始就被指责为一个自我的人,并且我承认了这一点。我先厌烦了他们,然后他们才开始厌烦我。或许我们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都是一样的呢?我说不清我是否喜欢这个想法,也不想探究是否有跟我一样的人,我感兴趣的只有黑袍客。我想要遇见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我需要他再次出现,我会紧紧拥抱他和他的高头大马,证明在那个曾经拥挤过的空旷的街口,那时那刻在一起的是我们两个人,不是只有我一个。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他作为一个实体承担我逃亡失败的责任。为了逃避自身的责任,我聪明地为他列出三大罪状:

    一、黑袍客勾起了鱼旦-567的巨大好奇,让她舍不得就此离开漩涡。

    二、黑袍客曾经让自己与567单独相处在一个荒凉的画面里,让她开始害怕一个人。

    三、黑袍客让567看到,如果跟随人群是痛苦的,还可以背道而行,不必离开。

    编造这些的时候我趴在商铺入口的桌子上,看着杯里的热水在荒凉的空气里冒烟。上理论课的时候说过烟是固体颗粒,雾是液体颗粒,但我潜意识里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对我而言,有形状的,丝丝缕缕的那玩意儿叫烟,一片一片出现的叫雾。至于烟雾,那是一种更为诗意的说法。所以我要说,我看着空气中的烟雾,为生活编造借口。除此之外,我还试图从烟雾里发现些什么。传说有人可以通过观察烟雾的形态预言未来,因此我睁大了眼睛往烟雾里看。我凭借我的想象力看到了一些无意义的抽象图案,就是我们对着任何云,树冠都能看到的那一类东西。除此之外跑到我脑海中的不过是两幅画面。一幅是在一条泊有破烂渔船的江边,有一间竹子搭成的小屋,屋子前面摆了一架古琴,门上挂了两把匕首。屋顶有一个烟囱,炊烟随着屋后树林中传来的骨笛声有韵律地飘飘渺渺着。这一幅画面明显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它实在是太美好了。另一幅是一个短发红裙的妓女,坐在一张藤编躺椅上,叼着烟斗,膝盖上躺了一只黑猫。夜色吞没了她的面容,我只能看到她吹向空中的黄色烟雾。我不明白这幅画面为何会出现,但由于我对那条红裙子太过眼熟,我倾向于我看到的是过去而非未来,只是我不记得了而已。总而言之,这些画面毫无意义,因此很快我就将它们忘记了。对烟雾和黑袍客的兴趣也渐渐淡了下去,我看着烟雾发呆,偶尔跟旁边的鱼仔-563嘻嘻哈哈地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以前觉得563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迷恋一种新型皮影戏。那种皮影戏是漩涡边缘近几年兴起来的一种东西,据说在某个外岛集市已经火了一阵子了,然后就这么传了进来。这种皮影戏有三大特点:

    第一,这些皮影都是对比真人制作的,造型时髦,并按照各类人群的喜好被赋予了各种特质,拥有一大批粉丝,迅速跻身于大明星的行列。

    第二,这些皮影拥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理论拥护者,并且在一切表演活动中宣传、捍卫自己的理论,与不同观点的持有者喋喋不休地激烈争吵着。

    第三,这些皮影的表演活动拥有一整套气氛营造装置,从光影到声音,它们能营造出任意的迷幻感受。

    不过这种新型皮影戏的奇妙之处不仅仅局限于此。一方面,它在漩涡边缘光明正大地存在着,并迅速形成了为漩涡轴心赚取利益的一套系统,被纳入了编制。另一方面,68号这样的头头们都会告诉手底下的学徒,参与有关新皮影的一切活动都被认为是低俗不良的作风,会给个人带来不良影响。同时,新皮影想要渗透进漩涡深层的设想一直都未能成功,这倒并不是因为轴心给出了什么抵制政策,而是在漩涡深层工作的人对此自觉地采取了抵制态度,并不约而同地选择用“低俗”、“不良”、“无法理解”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它。除此之外,这一娱乐形式的发生发展都过于迅速有序,出现得似乎正是时候又有悖常理,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简直以为这是场阴谋。

    563喜欢的那个皮影叫鱼姬,她没事就拿她买的一套纪念版鱼姬皮影出来看。鱼姬的样子是一名古代女子,有一头瀑布一样的乌黑长发,体貌清丽,笑容温婉,善音律。她的理论是:人世间的一切就这么无奈地存在着,又有什么好争论的呢?这一理论为她赢得了大批的拥护者,也为她树敌无数。我从没看过563私底下与其他支持不同皮影的人争论,她总是说:“我鱼都说了没什么好争的。”但除了她以外,西池广场还有一大批新皮影的粉丝,他们严格遵守68号的教诲,从不在工作时间谈论有关新皮影的任何内容,但据我所知,新皮影的粉丝们甚至私下自发组织了一个机会,专门用来交流新皮影文化。刚成为伙计的时候我以为我能跟西池广场的所有人慢慢熟悉起来,事实证明没有。原因很明显,西池广场有大致三个圈子,业绩好的人组成1号圈子,业绩不好但想好的人组成2号圈子,热衷于新皮影的人组成3号圈子。剩下的人,比如说我,没有参与到任何一个圈子里去,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边缘人。563虽然在3号圈子混得风生水起,但她与我也有明显的共性,那就是我们都不在1号和2号圈子里,正是这一共性让我们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互相陪伴。

    我们又进行了一次业绩报告和营业考核,68号说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频繁。虽然她并没有其它区的头头们对伙计那么上心,但离最终考核越来越近,她也比过去操劳了不少。68号有个特点,她的嘴角边上长了一撮胡子。她平时会注意及时地把胡子剃掉,但只要她稍微有些操劳,她的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在她剃掉之前到我们面前来招摇。不过那根象征勤劳的胡子跟我和563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它是为了业绩好的那个圈子准备的。除此之外,每到汇报业绩的时候,68号就几个星期不刮胡子。上级也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奖金和奖励积分永远都少不了她的。

    我的业绩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其它伙计都有了大幅提高,因此我的积分排名迅速下滑。68号认为西池广场的孩子没有不努力的,所以只是温声细语地问问我的营销策略和状况。她用那种充满鼓励和温情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的鸡皮疙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掉一地,它们坚强地扒着我的皮肤,我感觉自己长成了蟾蜍。

    我终于还是无动于衷了。
    “人世间的一切就这么无奈地存在着,又有什么好争论的呢?”这句话的前半句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后半句则有了各种各样的版本。每次鱼姬的声音终于在我脑海中消失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我总会期盼白袍客像以往那样出现在我面前,试图用另一种说法将我拉回平衡。但事实上,就是他把我拉到了成为边缘人的选项跟前。

    我第一次见到白袍客的时候他显得比我还要惊讶。他满头白色短发,脸却十分年轻。当时我才十三岁,藏在铁皮楼后面,红着眼睛送走了白白和我给玉铃写的信。白袍客说没想到我还是个小孩。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集市里最善良的智者。我问他为什么过来。“你需要我。”他是这么回答的。然后他告诉了我智者的第一生存法则:把自己当成其他人来看待。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条灭绝人性的法则。从小奶奶对我的教诲便是,把其他人当成自己来看待。关于这一点我一直做得很好。我看见乞丐就感觉到了愤怒,看见妓女就感觉到了荒凉,看到习武之人就感觉到了灵肉纠缠的悲壮……但眼前这个清瘦平静的白袍男人却要我把自己当场其他人来看待,这等于说要我把我世界里的“自己人”、“自己事”,全部替换成“其他人”和“其他事”,它们将最终成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飘进黑色的宇宙荒漠,形成无法辨别颜色的尘埃。

    “你怎么这么冷酷!”我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温情的人,所以提出与她的理论相悖的理论的人,一定是一个无比冷酷的人。

    “我不冷酷,我是个智者,还是这个集市里最善良的智者。我来帮助你,因为你需要我。”白袍客有些委屈地笑了笑,这一笑让他的智者光环有些黯淡,到显出几分幼稚来。“跟我来。”他没等我回答,就用枯瘦的爪子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感觉脚下的大地变软了,没来得及叫喊,我就和他一起滑进了粘稠的大地。

    没有人对我说过大地是不可进入的,我也没有学习过有关地下世界的常识,因此经过思考我认为这一经验是可能发生也可以理解的。我们所处之处非常黑,远处有一盏灯,灯下面好像有个人。

    “这是哪里?” 白袍客笑笑:“众多房间中的一个。”
    走近之后我发现那个人是个光头佬,他低头直直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国际象棋的棋盘。棋盘上的棋子不多,只有三个,都是兵。我低头看脚下,地上有一些散乱的棋子,也都是黑色的兵。

    “这是孤棋,只由一个人下。”光头佬头也不抬地说。他的声音很油腻,听起来他对眼前的游戏饶有兴味又漫不经心。

    “怎么样才算赢了呢?”我问。 “没有赢,只有结束,这是游戏规则。棋盘上一个棋子儿都没了,游戏就结束了。”白袍客说。光头佬冷笑一声。

    “怎样才能让一个棋子消失?”

    “当棋子自己输了的时候。”
    “这就有点故弄玄虚了。”我抬头对白袍客说。出人意料地,光头佬突然大喊一声:“说得好!”

    白袍客没理他,示意我蹲下来。 我蹲了下去,直到视线与棋子平齐,这才发现每个兵的手里都拿着一个棋盘,它们的脚下有一些小黑点,是它们散落的棋子。我心里一震,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请问您是如何下这孤棋的呢?”我站起来轻声细语地问光头佬。

    “我在探索一种最稳定的结构,在这种结构里,每一个棋子都将永远稳定地存在。”光头佬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奇异的光芒,“你知道那是什么结构吗?在我之前,其他人都认为是三角形。可是我发现了比三角形更稳定的结构,我告诉你,那就是点,孤点。它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结构,而我是发明这个结构的人。看,我就快成功了。之前我设计了成百上千个复杂的造型,铲除了其它所有棋子,就是为了让最后的那个幸运儿永远地生存下来。”

    “他一直相信他能保存棋子,获得不存在的胜利。”白袍客凄然地笑笑,“他也曾致力于摆出五边形、四边形、三角形。”
    我对光头佬的同情感油然而生。我看着他面对棋盘久久地思索着,猜想他一定还为这个游戏发明了许多规则,比如说一个兵只有通过从另一个兵的头上跳过去的方式才能前进。

    “好玩吗?”光头佬友好地对我笑笑。

    就在这个时候,白袍客说该走了:“在这个房间待得太久,会变成光头的。”我们(准确地说是我)又穿过了黏糊糊的大地,回到铁皮楼后面。白袍客在某个瞬间离开了。

    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开始努力把自己当他人看。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所有人都是“其他人”,都是一颗棋子,这是一个事实。“孤棋”是一个无比真实的隐喻,它说服了我。我不想变得像光头佬一样可悲。但是我怕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赢”的念想,我常常剪头发可能就是确认我还有头发可剪,我没有变成一个光头大兵。

    不知道是不是努力过了头,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从那时开始,我彻底变成了鱼旦-567。游戏没有输赢,只有结束。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了来自脑部的疼痛,像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却被一层坚韧的保鲜膜给蒙了回去。那个保鲜膜,它是为了让我的光头看上去锃光瓦亮。鱼旦-567是“其他人”,但脑疼的却是我。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起我的脑疼,直觉告诉我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视玩家而定。我不认为我的脑疼是一种天经地义,为此我开始挑战智者的生存第一法则:如果我拒绝下这盘孤棋呢?既然这是一场毫无意义只会让人脑疼的游戏。我不用理会游戏规则,也不必再感到脑疼。

    开始脑疼的时候我十四岁,决心脱离集市游戏的时候我十五岁,此后我拼命给我脑子里想要长出来的东西加油鼓劲,为了给它供给养料而暴饮暴食九九八十一天,但最终那东西也没把我头上的钢化保鲜膜刺穿,我的脑疼愈演愈烈。我对此无计可施,只好尝试抑制那东西的生长。为此我又绝食了七七四十九天。我的绝食很不彻底,我会梦游起来偷白白的鸽粮吃,但那毕竟是七七四十九天的鸽粮生活,最后在我奄奄一息之时,白袍客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啊,我的孩子。”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白袍客叹息一声:“是的,我了解你,我也知道你需要什么。” 白袍客抓住了我的手腕,而我拼命挣扎:“我不想再到地下去了,我只想知道治疗脑疼的方法。”

    然而我没能挣脱白袍客,地面又开始塌陷,这次,白袍客带我去了另外三间房间。

    第一间房间堆满了核桃仁,白袍客告诉我它们是被某些脑疼患者丢掉的脑子。在那里白袍客告诉了我智者的第二生存法则:

    忍受疼痛是最高的美德。

    我凑近了些看,那些脑子上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蛆虫,白袍客说蛆虫是脑疼患者把脑子扔了之后才开始在脑子上生长的,脑疼本身并不恶心。

    第二间房间很长很长,里面有一名骑士,反坐在马背上,用头对着马屁股,高举宝剑,向着马奔跑的反方向,大喊:“向着光荣的荆棘路,前进!前进!前进!”

    白袍客打算传授我什么的时候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方向不能反。

    然后白袍客带我去了第三间房间。第三间房间里有一个裸体男人,他跪在地上,以手抠喉,尝试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是亚当。”白袍客说,“在尝试吐出第二颗智慧果。”

    白袍客说,当亚当吞下第二颗智慧果,他就不再相信上帝了。同时,他看清了自己,裸着。我说我明白,我明白那是怎样的羞耻感。就这样白袍客告诉了我智者的第四生存法则:

    相信某个主的存在。

    白袍客用这种幻术救活了我。“幻术”二字是我在脑疼的时候会说的概念。那以后我的脑疼反复无常。疼的时候白袍客就是一个江湖术士,我渴望他能出现,用幻术为我缓解疼痛。不疼的时候他在我心里是一个智者,但是我鄙视他讨厌他,希望他永不出现。我对白袍客的厌恶让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可能是因为我发现他不仅仅出现在我面前,他不仅仅是我的智者。事实上他应该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在不同的时机展现给不同的人不同数量的不同房间。

    比如另一个边缘人薄荷酥-599。

    我自进入考核年以来就一直不由自主地注意他,虽然他的摊位在西池广场8号的最深处,我跟他说话的机会很少,但我还是凭着对他不多的观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知道了智者的第一生存法则。证据是我们相遇时永远直视前方掠过彼此,专注于自己的孤棋,但我心知肚明我们本该爱上彼此白头偕老。

    带我去完那三个房间之后,白袍客不再光明正大地出现,我却常常梦到那些房间。我不知道它们是哪里的房间,那里很黑,只有那条被称作“灯”的虫子帮我照亮前进的路。我还遇到了一些上锁的房间,没人知道这样的房间有多少,里面有什么,是否会向自己打开。我感到所谓智者的生存法则是一种欺诈,就像口香糖,刚开始嚼的时候很甜,渐渐地却索然无味起来,最后那橡胶吸附大量口水的味道将让人作呕,真想一死了之。

    但对于薄荷酥-599来说可能不是这样。 599个子不高,但体格匀称健美。他常常微笑,那时他清逸的五官模糊成一片冷冽的温柔。就像薄荷,除了芬芳之外,人们常常对它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599会觉得智者的生存法则令人作呕,但眼下他俨然成为了我捉摸不透的智者,享受着生存的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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