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 迷 藏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9:14

最早捉迷藏是在幼儿园,就是许多小朋友围成个大圆圈玩《丢手绢》。上小学以后就不玩《丢手绢》了,而是天天盼,盼星期天汇聚外婆家,跟姊妹伙们玩另一种捉迷藏。

外婆家的房子类似老北京四合院,民国某年,外婆用一万现大洋置下的11间房子外带前庭后院。那种房型峰回路转,特别适合捉迷藏。贯藏的地方是小厢房床底下,厨房水缸后头,还有门旯旮儿。游戏规则是不许出大门。

月桥姐开始数那三个数了,我嚷嚷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藏好了再数。重新数三个数,表姐仁义地拖着长腔,刻意多给我点儿时间。往哪儿藏呢?能想到的地方都藏着人了,再说,上趟藏过现在再藏不是等着挨逮么。不得了,数到三了还没想好往哪儿藏,再不想法子就是等着活捉。

我想到外婆的房屋。不行。外婆房屋是所有房间最黑的,上个星期捉迷藏把她的尿罐碰翻挨骂了。土墙根?不行,表哥早蹴那儿了,抱头蹶屁股,肯定第一个被捉。表姐拖长腔数着三。只有我一个暴露在外头。慌不择路,往后院跑,破旧的后院木门有着大大小小裂纹,长年累月虚掩着,拉门的时候“吱呀”一声响。万幸的是只有我听见。

后院一览无余:一片齐腰深的玉米地,墙根是一个茅房,茅房与玉米地之间的空地上摆着两口硕大的棺材。玉米长得齐我腰身根本藏不住人的,况且作为一个玉米爱好者断不能踩玉米苗。藏茅房?也不行。味道受不了还怕掉下去。

外面喧闹开了,有人被捉,嘻哩哈啦笑作一团。我倒是跑出后门了,可还得找地藏身,不然,发现后门开着还是会被捉到。

看来看去,能藏的地方只能是那两副气势雄伟的棺材。两副没上漆的柏木棺材,露着自然木纹,白白亮亮,酷似人的肌肤,不知为什么大头都翘着,像鲸鱼的一张嘴。

表姐在天井院喊我名字了,谎称看到我了,让我乖乖出来。我忍住笑,心想你眼睛能穿墙吗,咋可能看到呢。我对屋里的游戏不上心了,既然跑出来了,暂且藏好歇一歇吧。手脚并用爬到大鲸鱼的头顶,身子一缩,溜下去了。听大人们讲过,棺材是外婆买回来的,给自己和外公备着。一直以来,棺材神秘中透着恐惧,溜进来之后才觉得很好玩儿。

表姐表哥在外诈降:“出来吧马家女娃,看到你藏哪儿了!”

我想笑。蹲在里头的感觉很惬意:木香熏然,阴凉舒爽,初夏日的阳光斜泼进来,感觉像蹲防空洞。

藏了一会儿,院子里叽叽喳喳说到处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有些小得意。可这么蹲着也不是长法,想让他们着急一下,我自动走出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准备往外爬的当口,外婆嚷嚷这后院门咋开着呢,敢情马家女娃藏茅房了。这娃从来不省心。

“拿钉耙!”外婆喊。

我一听,一激凌从棺材里伸出脑袋喊:“外婆,我在这儿哩!”

一张脸先惊后喜,接着喊着她的老天爷,抡着手里的抹布,踮着双三寸金莲,鸭子凫水似地朝我扑过来。我跳下地,在玉米地乱逃窜。外婆央求道:“祖奶奶别跑了,踩坏包米苗不吃包谷坨啦!”

外公捣着竹竿上后院儿来了,怕外婆打我,一个劲儿讲情:“艳儿,赶紧给外婆道个错。”

心里犟着问我有什么错,人已经乖乖站到外婆面前了,任一块抹布在头上拂来荡去,我连眨直眨眼睛。外婆随着抹布的节奏数落:“棺材那是万万躲不得的,再好玩儿也躲不得!为了透风,棺材盖子是悬着的,攀爬进去一滑,要是盖子阖上,不透气就会闷死在里头。听到没有哇?”

“听——到——啦!”几姊妹帮我说。

接下来的星期天仍然汇聚外婆家,最喜欢的节目还是捉迷藏。一个个再不往平庸的地方躲了,争着往棺材里躲。外公也来凑热闹,要当“混家六”(两边都不算,或两边都算,但两边都不捉他),我们几个把他扶到棺材里蹲着,看他捋胡子转眼珠快活得老小孩儿一样。

快活的日子没多久,外婆把棺材卖了。日子紧巴了,要拿棺材换些柴米油盐。后来,我从后院棺材看出端倪:如果后院备着两口锃光瓦亮的棺材,说明外婆家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能吃到像样的饭菜;如果后院只有一口棺材,饭菜就不太像样了,但干豆湿豆还是有的。如果后院一口棺材也没有,那肯定是一天三顿面糊,没吃饱的会找外婆嚷,外婆会说喝点茶吧,一杯茶下肚也能饱。日子紧巴,饭不够水来凑。

姊妹们盼望后院有棺材,那样的话,我们才能玩得开心吃得饱足。

有一次回外婆家,正好碰见外婆张罗卖棺材。别看外婆长得小巧心理却比一般人强大,平常就算踮着小脚买菜也是挺着胸脯走出高个子也走不出的姿态。然而卖棺材的时候,外婆看上去显得蔫头耷脑,面带羞怯,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

“唔……为啥要卖棺材……还能为啥……都还有半辈子日子,搁这么两个东西又占地儿还怕吓着娃们。”

外婆糊弄街坊。我在想哪个娃娃会怕呢?哪回躲进去不是被你骂出来的呢?上回刚爬进就被外婆揪着耳朵说:“恁多地方不躲硬往棺材里头躲,有棺材长吗这么捣蛋!”

后来知道,外婆万般无奈才卖棺材。当地有备棺材压灾星的习俗。只要条件允许一定会置办两副棺材在屋里搁着。盯着棺材就像看到存下的银子一样让人心安。买棺材的时候外婆眼神是活泛的,一脸喜气,嘴角上扬,嗓门儿尖又亮,存心气那些卖棺材时对她指指点点的街坊。外婆会拿出自己的高傲,踮着小脚前后晃荡,吆喝小工们慢着点儿,要小心,这可是上好的花栎木,漆也是上好的,刮擦要扣工钱的。小工们便更加地谨慎,时不时伸出手来将棺材扶一扶。

几进几出买卖棺材其实是能看出差别的:树种,木纹,色彩,气息,外观,完全不一样。

外婆爱捣腾,我们习以为常。

爱捉迷藏的我们,适应了棺材的时有时无。只有外婆一个人对棺材有些迷恋,很像现代人,年纪轻轻先买上一块墓地,以备百年之后。外公活了七十多,若不是佳珠哥哥患病早逝重创了他,想必还能多活几年吧。外婆85岁去世,头年摔了腿,身心受些影响,不然的话,想必也能多活几年吧。

记得外公去世时后院有一口棺材,真的是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这样就给我们的长辈省了不少事。外公入棺,神态安祥,熟睡一般。只见他五官饱满精致,鼻子是整个脸部最陡峭的地方,躺得直挺,身板僵硬地伸展。外公仍像淘气的老小孩儿躲在里头捉迷藏。我想笑却不断地擦眼泪。外婆含泪带笑夸我们的瞎外公福气好,不知到时候自己有没有外公恁好的福气。

福根深厚的外婆,咽气那年赶上半年前买回一口好棺材。

儿时游戏早已镌刻在时光里。

外公外婆长眠地下,坟上草一岁一枯荣冥寂无声地陪伴他们颐养天年。按佛教转世说,想必都先后转世了吧?说不定在某个时辰,以新身份与我们相遇,怕是只觉得眼顺心悦却说不出任何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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