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出产一种甘蔗，长得跟玉米杆子差不多，含糖量低估计连白糖也加工不了。曾有人把江西甘蔗带回谷城，我们这才知道当地甘蔗跟江西老表的甘蔗是没有可比性的，顶多算是当地小孩儿连吃带玩的廉价物品。谷城甘蔗吃口差了些，但并不影响砍甘蔗游戏盛行。娱乐超越了吃本身。
说旧事儿。
秋冬时节，半大不小的男孩儿们总会三五一伙儿，凑上几角钱买上几根甘蔗到街沿坎比试砍甘蔗绝技。看热闹的往往比砍甘蔗的多，岁数也比砍甘蔗的小，且以女孩儿居多。那些会砍甘蔗又舍得赏给她们战利品（一小截甘蔗或半块皮屑）的男生自然成了女孩儿心目中最初的英雄。
我喜欢跟着大表哥佳珠二表哥汉生噌甘蔗吃。我是他们的铁杆拥趸。
其他男生砍得的甘蔗要么赏给他们的亲姊妹、同班女生，要么赏给他们的铁杆兄弟。有一个现象很值得玩味，那就是砍甘蔗一伙儿人的兴趣只在砍不在吃。
一般来说，三人组合砍甘蔗轮得较快，不像五六人组合，还没挨个轮到甘蔗就砍完了。买甘蔗都凑了钱的，有的还带着粉丝亲戚，这样就觉得里子面子都没捞着。
那一天，恰巧看到佳珠哥哥跟一帮男生拎了几根甘蔗当街穿过，看清动向我就跟着往巷子里追。那是一个宝塔糖当糖吃的年代，看到甘蔗就直咽口水。
砍甘蔗的往往蓄着炫技的心，看捧人场的来得差不多，指着街沿坎儿：“就这儿了。”
我在人堆里喊佳珠哥哥。佳珠哥哥听到，朝这边看，看到我却并不理我，冷冷的眼光扫过来，意思我懂：等会儿会有甘蔗吃。
三个砍甘蔗的用包袱剪刀布决定执刀次序。佳珠哥哥将是最后一个砍甘蔗的，看上去有些不不高兴。其实佳珠哥哥就是这个表情，微微犯愁的样子。
第一个掌刀的蓄个马桶盖头，穿一件破旧的黑色学生装，眉头蹩着，借大米还老鼠似的不开心。面对围观者，马桶盖自认这是表演节目，于是怯场了，显得很不自然，似笑非笑似慎非慎，愣头愣脑地掂起砍刀站到坎儿上，发现没忘了拿甘蔗，自己先红了脸。看热闹的起哄了：
“不拿甘蔗你砍个啥呢！”
“耍刀玩儿哪！”
“马桶盖，你妈喊你吃饭呢！”
马桶盖在笑闹声中臊头耷脸跳下坎儿抽甘蔗，咬着嘴唇憋着劲儿剔甘蔗尖端上的散皮，再次跨到坎儿上。
无奈甘蔗太细太长，砍起来着实不方便。马桶盖情绪稳定了些，像众多砍甘蔗高手一样，耍酷地将左手插进口袋，表明自己懂规矩，决不拿另一只手扶甘蔗。只见他右手握着砍刀，刀背轻轻抵住甘蔗的面，并不摁实，刀背与甘蔗若即若离。这时，围观者不再乱眨眼睛，屏住呼吸，共同熬过磨人的几秒钟。刀背与一圆硬币大小的甘蔗面触着离着、触着离着，忽然，刀背一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刀刃朝甘蔗劈下去。马桶盖技艺不差，只可惜第一个砍甘蔗的往往只能垫底，因为甘蔗的顶尖部位面积最窄，耸得最高加上甘蔗杆晃动幅度大，很难劈到一块厚实的甘蔗屑。
炫技的连同等甘蔗吃的都很失望。嘘叹声中，地上落下二寸左右的甘蔗皮，人群投去不屑的一眼，无人去拾。
马桶盖飞一眼自己的熟人，羞愧与不服全在脸上。
懂门道的都理解。
砍刀移交给第二个。且称他为肉乎脸。脑袋四面剃光，脑壳顶蓄一个小桃尖，显得脸盘子又大又圆，两个眼珠像一个棋盘上的两颗黑子。肉乎脸不似上一位那么怕羞，神情显得很放松，用袖管在鼻子下头拉了个来回。
肉乎脸一步上坎儿，接住伙伴扔过来的甘蔗，掂刀切去顶端的一截，将甘蔗竖直，搁在面前。肉乎脸脸上的肉肉一直伴随手上动作颤悠，可以理解为肉多，也可以理解为激动。刀法跟上一位基本相同，刀背与甘蔗面几经磨合，触触点点几番，忽地一个翻转，砍下一尺多长的薄篾片那样的厚度。
业绩比第一位好，好多了，毕竟有了成果。这样一来，不光砍甘蔗的兴奋，捡战利品更兴奋，咬一口赶紧递给肉乎脸的熟人。
吃的和望嘴的情绪高涨起来，气氛显得很热烈。
终于轮到佳珠哥哥。少年老成的他看似不窘不臊其实不是真的不窘不臊，只是冷面孔掩盖了他内心的波动。只见他甩甩脑袋，甩得头顶的两个大桃尖颤颤的，右手插到裤兜里，左手掂刀，忘了说，佳珠哥哥是左撇子，有人会因为视觉不适应以为左撇子不如右撇子。其实不然。但我仍为他捏一把汗，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只见佳珠哥哥用刀背在甘蔗面上轻点一下，再轻点一下，突然抡起砍刀，“滋”地一下，一刀劈到底，连甘蔗的根须都剁断了。我惊呆了，很多人惊呆了，突然，尖叫声合在一起，我回过神来，扒开边上的人上前捡甘蔗。有个捡甘蔗的简直比砍甘蔗的更有经验，动作比我快，上前抢了一半，拿起来就啃，意思是谁抢到谁吃。佳珠哥哥拉长脸瞪那人一眼，捡起半边甘蔗递给我，大桃尖一甩：“吃吧，看谁再敢抢。”
望着帅气十足的砍甘蔗英雄，嚼着砍得的甘蔗，觉得江西甘蔗不会比砍来的甘蔗甜。
没想到那是佳珠哥哥最后一次砍甘蔗。尚未成年，因病仙逝，缺位于砍甘蔗之队。
后来，我只远远看着热闹的人群，望着掂刀的男娃，任冷面孔大桃尖在心头浮沉。
现在，当地甘蔗几乎没人吃了，家家户户能吃上江西甘蔗。早年砍甘蔗的哥哥们都已进入中老年早已忘了他们的游戏。到晚生后辈这里，砍甘蔗游戏几乎成了不屑于承继的一档技艺。
当年那些满街跑着捡甘蔗的女孩儿们都忙些啥呢？大都保留了吃甘蔗的习惯吧。闲的时候，偶尔我会买上一兜剔好的江西甘蔗边吃边怀旧。日子几经咀嚼，竟分不清甜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