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雄黄酒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8:46

一年当中的几个节日,我们把端午节看得较重些。最无法忘记的要算父亲健在的那些端午节了。

早上也吃粽子,但这只是端午节的序幕。父亲包的是清水粽子,紧实,个儿大,煮熟搁凉水里浸泡,剥开洒些白砂糖,叉子一扎小口咬着吃,特别有嚼劲,一只能管饱。

吃粽子仅只是端午节的序幕。

然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父亲则会在这一天请上半天假在家忙火。不到中午,整个剧团院内飘拂着炖羊肉焖仔鸡烧醉鹅的香味。不少演员嗅嗅鼻子咂咂,说吴老师家大厨的茶饭简直太好了。

听见脚步声,父亲会端一杯早已调制好的雄黄酒站到家门口,满眼笑意一脸慈祥望着我们,捏一枚剥皮大蒜沾一点儿雄黄酒往我们耳根上轻轻地涂,边涂边念叨:“百虫不叮百毒不侵。”

耳根儿凉幽幽的,药香与酒香扭缠成一股神秘的节日气息入得咽腔,温馨与神圣在心头漫溢开来。

雄黄酒呈烟丝黄,药、酒、蒜几种冲人的味道纽结在一块,其实是不好看也不好闻的,但父亲的咒语赋予它神奇的效力,一个个十分能大度地接纳它那不敢恭维的气象。

先后涂过雄黄酒的姊妹,看看对方发黄的耳根儿,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涂得更多些爸爸更偏爱谁一些。爸爸到底偏爱谁其实是说不准的。

端午节的气氛渐渐变得浓郁,我们皱着鼻子笑目丁儿地露出被宠的惬意,使劲儿既炫耀尽兴攀比。到了,共同的效应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借助雄黄酒压住了那些准备攻击我们的“百虫”“百毒”,都感觉穿上了金盔金甲而刀枪不入了。

记得那时我们三个大的已经上班,两个弟弟尚小,可只要一家七口到齐,热闹得屋子都要胀破似的。

“你们大人怕不怕百毒啊?”上小学的大弟弟问。

“也怕。”妈替爸爸回答。

“爸妈也得涂一涂吧?”上幼儿园的小弟弟说。

“小孩子涂一涂。我们大人哩待会儿少喝一点儿雄黄酒效果也是一样的。”爸爸说。

“明儿一早,一洗脸,雄黄味儿没有了,虫子会不会照样叮我们啊?”小妹妹说。

父亲笑出两腮深重的折子:“不敢叮。败毒的东西已经藏在身体里了。”

“能藏多久呢?”我问。

“至少能藏到明年端午节吧。”

置身端午喜庆来年端午旅程已经铺开了。

肉香惹我们咽口水。

父亲从来不许我们端杯,从来都是仅吃不仅喝的。家里能沾酒的除了父亲就是母亲。

吃起来喝起来的时候,天生幽默细胞发达的我们频频出段子。

“热酒伤肝,冷酒伤肺,不喝酒伤心。”想打趣又怕父亲生气,我解释这是报上说的。

“你爸爸,宁愿伤肝伤肺也不肯伤心的。”母亲跟进。

父亲笑着掂起酒盅跟母亲碰。

晓鸣口齿不清:“鹅,戏(是)我吓喜(死)的……吓喜的鹅……肉好好吃哦。”

我们面面相觑。父亲告诉我们,买鹅回来,准备灌些酒之后宰杀,这时晓鸣拿一把菜刀站一边看。酒一灌下,鹅没走几步就倒了。晓鸣疑惑地看看手里的菜刀:“爸爸——鹅一看到我就吓喜了!”

一屋欢笑。

母亲干了小半盅,两朵红霞卧上面颊,不再喝,盛饭吃。母亲是有酒量的,因为外婆家早年卖黄酒,母亲酒量是天生的。加过雄黄兑进笑料的酒显得更烈。父亲已有醉意,却饶有兴致地听我们说笑。母亲好心情地吃完一碗干饭离开饭桌进房屋。

母亲有午睡的习惯。当然不会立刻睡,而是靠在床头读剧本。

那时我们全都被父亲在意着,唯独没有一个人在意父亲。父亲的酒量由小变大由大变离不了,由离不了到酒精中毒。父亲酒的饮法具有隐蔽性,不是速饮一醉方休而是慢斟慢饮,醉了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越醉越也不离桌,由一天喝一顿到一天喝两顿,后来连早晨都要喝喝。

接着说母亲离开饭桌进房屋,偶尔传出翻剧本的声音。知道母亲在看台词,我们自动关小音量,高扬的气氛来了个小隔断,像是欢喜累了,缓一缓才能继续欢喜。

安静片刻,父亲轻声对晓鸣说:

“你到房屋看看去。”

“看什么?”

“看你妈现原形没有!”

我们知道母亲演过白蛇白素贞,吃吃笑。

“啥叫现原形哪?”晓鸣怔忡着。

知道父亲拿晓鸣开心,一块儿蹿掇道:“快去看哪!妈要是现原形就会变成大白蟒!”

晓鸣一听,吓得小脸通红,忙搁下没啃完的鹅腿,伸出一只油腻腻手撩开门帘,小心翼翼挪到床跟前,拿他的油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母亲。

“谁啊?”妈问。

“我——你的小儿几(子)。”

“怎么了?”

“看你变没变大白蟒!”

母亲笑着,坐直了让他看身上的花布衫。晓鸣不放心,掀开被子,要看两条腿有没有变成白蟒尾巴。

妈掀开被子让他看。

晓鸣放心地出来,拿起没啃完的鹅腿瞪着我们说:“没变大白蟒,好好的!”

父亲笑得咳嗽起来。平息之后,父亲又讲一遍许仙与白娘子的故事。我们都爱听,没人提醒父亲去年前年大前年都讲过。一边儿听,脑子里盘踞的蟒蛇开始蠕动。

到这儿,端午节洇起迷离的神话氛围。

我对白蟒的经验来自一次龙套。我也算谷城剧团最小的龙套了。两岁多的时候,《南海长城》里有一个展现渔民捕鱼归来的场景,需得一个小孩儿扛条草编大鱼欢快地从舞台穿过。不用到民间借小孩儿,导演说我就行。于是妈给我梳了两条朝天辫儿,穿上花布衣裤,光脚丫扛一条草编大鱼从舞台那头跑到舞台这头。没一句台词,也没有复杂的动作,轻易完成任务。当时给那条大鱼刷色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看,白蟒在我出生前曾在《白蛇传》作道具,充作白素贞喝下雄黄酒现原形的道具。

“许仙见娘子变蟒蛇,惊恐猝死。酒性过后白娘子恢复人形,冒死盗仙草救夫君。”

父亲的喉头音穿行于端午正午,阳光正好,不浓不烈,不急不缓,与脑子里的画面同步:饮下雄黄酒的白素贞顿感天旋地转,纤手抚头,晃悠悠醉卧床榻,焦躁难奈,痛苦地扭作一团。这时舞台灯光暗下去,追光灯打在白蟒身上,暗处由一位男演员挑起巨蟒狂舞,配以电闪雷鸣,效果十分逼真。白蟒银鳞闪耀,弥漫着浓重的湿腥。

欣喜与恐慌并存。明知是戏里故事,可我们仍以为真,或深或太深,全都入戏了。

父亲用现实主义饭菜和浪漫主义神话喂饱了我们。到这儿,端午的味道才齐。

“再看看白素贞变没变蟒蛇啊。”父亲已有醉意。

跟在小弟身后看:母亲安好,戏是戏,生活是生活。

原以为,端午节一直都能这么过。就像我们的耳根,我们幸运的耳根可以永远这样受宠。然而我们的父亲中途变卦了,没等我们最小的弟弟长大成人急匆匆离开了,走得那样急迫,仿佛另一个世界急需一个讲神话故事的帅气男子。慌着赶场的父亲撇下我们再没返回过。

端午节一直照过。少了父亲的端午节,各揣心情了。每年今日,遭冷落的耳根连同集体失宠的落寞让端午节成了无言的祭祀。心照不宣地想念父亲。一家人共同的表情是浸透了遗憾的苦笑,共同的心情是空寡之痛汹涌不息。满桌佳肴,只有沉默地吃着,往日喧闹的分贝才得以升高。什么都不少,可因少了父亲,少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双重滋养,一个个就算打着饱嗝儿仍有着无穷饿意。

再说一句与端午节无关的话吧:巴望天底下健在的父亲们,且不可像我们的父亲那样恋酒,知福惜身,陪伴妻儿老小多过些幸福的端午才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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