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 动 课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7:31

印象中小学课程从不按课表走。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课表的《语文》栏可能上了《数学》,《数学》栏可能上了《常识》。门门课都有课本可就是上课没保障。跟其他课比起来,劳动课算是霸王课,不管正上着什么课,只要教导主任突然进教室,跟讲课老师点个头,老师退到一边,不等宣布就知道改劳动课了。果然,正是改课来的。

“嗡”地一下,教室像轰炸中的羊圈。受惊的羊儿们知道,劳动课固然叫课却没有课堂,若说有课堂,那课堂够大的,知道它的名字叫个广阔天地。如果细分,我们的广阔天地是在田间地头的。教导主任撒开的一双手连煽直煽,连哄带呵斥让我们安静,然后听他宣布上山砍柴禾。教室再次炸开锅。

“学校食堂急需柴禾,老师们辛勤的园丁,园丁也得一天三顿饭。生米做成熟饭不能没柴禾是不是啊——”

“是——”

“食堂就要断柴了,我们怎么办哪——”

“砍柴禾——”

主任竖起大拇指:“园丁爱你们,你们爱园丁。具体体现在你们的劳动态度。”主任嗯叽几声,宣布具体要求:“男同学每人砍十棵不得细于碗口的树。女同学砍五棵树,最好不低于碗口粗,但不能是麻杆样的枯树枝呵。”

看到有同学交头接耳,主任强调:“不可抱着蒙混过关的思想。到时会有专门老师在食堂后头验收。完成任务的,名字上红榜;完不成任务的,名字上黑榜。我说得明白不——”    

“明白——”

我是喜欢劳动的,也喜欢教室以外广阔天地,我只是害怕砍柴禾。

没去过神农架林区的一定不知道,那里的小山也大得吓人。学校就在一座大山上,站在山脚看,我们在大山的脊背上,站在山脊上看,后背还靠着更大的山。砍柴禾要到对面的略微小些的山。就是说,我们首先得下山,过公路过溪才能上对面的山。徒手下山上山已经不轻松了,更别说要弄回五棵碗口粗的树柴禾交差。

不是所有同学都犯愁。犯愁的是那些外来女生。当地男生不犯愁还高兴,一出教室他们如鱼得水,平时不敢大声说话的老实面疙瘩这会儿有说有笑,回家把绳子往腰上一系,拎着砍刀就上山了。城里来的女生傻眼了,绳子是母亲扎绑腿用的,咋看都是仙绺绺,捆不捆得紧柴禾都够呛。刀是父亲剁骨头的刀,豁豁牙牙,不定砍得动柴禾。

爬到半山腰已经汗流浃背,只有喘息的份。不少男生已经砍下一些树了。

慢慢砍吧。真的是人笨怨刀钝,撼不动碗口粗的树我就恨上手里的砍刀了。怨父亲剁骨头把刀刃剁没了,还不如个锯子哩。虎口都震疼了,树,巍然不动,痴瞪白眼嘲笑人。望着同桌男生砍了一堆再继续,多喜欢砍柴似的,后悔考试的时候不该把卷子捂那么紧,后悔纸笔课本不肯借人家用。其实只要关系好,找男生讨几根柴禾也够完成任务的。

太阳刚当顶,有男生夸张地朝山下喊:“放——柴——罗——”

艳羡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只听得哧哧喇喇一阵响,捆好的柴禾顺溜儿地到了山脚。当地男生也都厚道,望着几个怕蛇怕刺怕虎口疼的女生,准备做人情,指着堆得小山似的柴禾,让她们分去。女生们心怀侥幸与感激将就把个完成任务了。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会把上黑榜的事儿看得比天大。可怜的小女生!

    也许您已经明白,城里女生能不能完成任务取决跟某个当地男生平时的关系。平时你对他友好,关键时刻他就不会刻薄你。假如平时不友好还喜欢摆谱儿耍小姐脾气,那这个人只能独自在山上慢慢磨,所有同学都把柴禾顺到山脚,这个人只能带着恐惧把砍下的指头粗的树枝捆扎了,往往这样的柴禾因份量不够也是顺不下去的,只能拎着或挟着,眼泪鼻涕地跌得跟头连天,出尽洋相,被一伙儿看你笑话的说上整整一学期。

曾吃过不团结同学的亏。人生被笑话一次足够了,平时注意团结同学是不用怕劳动课的。只要宣布砍柴禾,老实跟他们身后上趟山,袖手看人家砍,包里的饭团蒸馍煮鸡蛋就别小气了,拿出来平分吧。渐渐地,劳动课增刊了友谊,砍柴禾不仅不可怕甚至变得很有意思。 

每砍完一次柴禾,会有一段时间不上劳动课。学校也很人性化,要给学生足够的时间缓冲。渐渐把心收**室的时候,教导主任才会又走进课堂,跟上着课的老师会意点头,走上讲台郑重宣布:“今天的课——改成劳动课。”

那次一次刻骨铭心的一次劳动课。要求每个男生完成十二担肥料。女生完成九担肥料。一担肥料少说也有二十斤,送到十多里以外的向阳大队。估计大半天时间很多同学完不成任务,就又给我们一整天时间,总共是一天半。用主任的话说是“蚂蚁也能完成任务哩”。

没人吱声。对劳动,已少了先前的狂热。

班上砍不了柴禾挑不了担子的不在少数。9担肥料意味着要跑18个来回。学校在高山之巅,就是一座大山偏上的部位,向阳生产队在山下,在学校的斜下方。挑担子下到平地右转弯还得走几里路。假如说砍柴禾人家能送你几棵树那是人家完成得了,送肥料这事儿别说女生,男生也犯愁。挑担子来回跑几十趟,勉强完成任务就不错了肯定做不了人情了。

也想过有没有捷径。比方说可以挑着空担子走到山下再装肥料,挑担子走平路会好很多。其实不行。下人烟稀少,人口密集的地方就是我们所在的山上,肥源在山上,必须在山上装好肥料往下挑。

打心眼儿里面排斥挑担子。许多同学借筐子扁担找肥料了去了,我还没打算行动。我觉得这活儿太笨了。笨活儿也不怕,只要挑得动也没话说。明明知道不可能挑着肥料跑九趟来回。别说装上肥料,就算挑副空担子我也跑不了那么多趟。可任务还得完成哪,完不成任务名字会上墙的。

缺油少盐的日子,十一二岁的小女生都没力气,并不是劳动态度有问题。那时候极左,动不动爱给人上纲上线。完不成任务会上升到思想意识的高度。说你“思想有问题”“拣轻怕重”“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一路往家走,想着到哪儿借担子,到哪儿铲肥料。无论如何得把九担肥料完成了,以保证思想没问题。走着走着,一头小毛驴驮着个板车架子哒哒从坡上下来,远远给它让道,突然间想起文工团的板车。是啊,用板车拉肥料不就不用一担担挑了吗。小跑着去借板车。找到司务长叔叔,要借他的专车,总见他推着板车买菜买粮。叔叔问我做什么用。我说给向阳大队送九担肥料。他说我拉不了。我说拉得了。他不再多说,叮嘱用完还回来,别弄得脏兮兮就好。答应用完洗干净还回来。

食堂后面就是垃圾堆,往下刨刨,里面全是枯枝烂叶沤成的黑沁沁的肥料。拿筐子应了24担。为什么应那么多?路上泼泼洒洒,也怕接受肥料的筐子比我的框子大。反正一趟完成任务。

掂起车把试试,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稍微带点劲儿车轱辘转动起来。平路走得够轻快的,远远看见同学被担子压得躬着身子,我感到庆幸,为自己的独创感到骄傲,脱口唱起“长鞭哎那个咿呀甩哎啪啪地响哎,哎嗨咿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啊哎嘿哟!”

没法不得意啊,同学要跑那么多趟,肩膀鞋子都要磨破的。而我,只跑一趟,完成任务。已经想好,送完肥料把板车弄溪边洗洗还给司务长,然后到大礼堂看《南江村的妇女》。第二天没事儿干,再看一遍《金姬银姬的命运》。看完电影再去砸石头。想着好事儿哩,不知不觉走完了一段平路,接下来拐了个弯开始顺坡下。开始觉得手上的把轻了,比走平路还省力,真不像拉着半车肥料。不一会儿,不光感觉板车轻,简直搡着我往前跑了,板车搡得我连连换步。风在耳边吹,带着哨儿,换不及步子的时候,知道不对劲了,刹不住车了,可路上有个小孩蹲在那儿玩耍,我慌了,大声喊闪开,闪开,快闪开。小孩儿根本没反应。知道情况不妙,脑袋“嗡”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隐约感到有人抵在我的前面,抬高了车把,我没松手,被悬得双脚离地挂在把上似的。板车往前拖了一阵终于刹住。知道闯祸了,闯多大祸却不知道。

“好险!”陌生大叔说,面色苍白。

叔叔骂了一通老师,说不该这么使唤学生。我说不怨老师,是我自己要用板车。可我不知道拉板车这么吓人。叔叔把板车往旁边拽了拽,我跟着站到边上。突然,一个胖老太婆蹿到我面前,“啪啪”给了我两耳光,脸被打得热麻。我问那个两眼冒凶光的胖太婆怎么了。她不回答,抬手还要打,我往后闪,叔叔架架住胖太婆的胳膊。

“怎么打小孩儿呢?”叔叔说。

“看她把我孙子压的。”

回身一看,是那个路边玩耍的小男孩。小男孩见奶奶打我吓得不哭了。胖太婆抓住小男孩儿的手腕儿让我看。仔细看了看,红了,有些紫,比另一只手腕儿粗一点儿。

叔叔对我说:“看看有多悬,板车从小孩子手腕上压过去竟然没碾坏。”边说边轻轻捏捏男孩儿手腕,问疼不疼,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也没回过神。

叔叔对太婆说:“你看小姑娘也就十一二岁,这么大个板车装这么肥料,肯定是学校要学生们搞劳动。不是我冲上去捉住双把,小姑娘连人带板车就冲到石头砌的篮球场了。好在速度快,你孙子只受点儿轻伤,到卫生院检查一下,唯愿没事儿。”

胖太婆气消了不少,瞪我一眼,“八妈八妈”地骂着,气哼哼拉着小男孩儿走了。

都很幸运。

板车,劳动课,还有我。该怨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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