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苹 果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7:17

每天上学经过大片菜地和一个苹果园。苹果园很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起初并不知道那是苹果园,只看到满园都是褐色表皮的枯树林。后来学校老师带我到苹果园送肥料,这才知道枯树不枯每年要结上千斤苹果的。望着那些枯树,心生疑惑:苹果打哪儿长出来呢?

天气暖和起来,人民公社的白菜苔能撇着吃了。一根白菜苔刚吃完,肚子一阵翻腾,前后看看,回寝室是不可能了,半里路还要下个陡坡。茅房好像有,可着急的时候连方位都记不起来了。慌不择路钻进苹果园。

被一些开着花的枝条绊着,跌跌撞撞进了苹果园。蹲在鲜花爆棚的苹果园深处自我安慰:这是送肥到田头哩,没啥好难为情的。起身站直的时候,一根花枝在眼前晃悠,定睛细看,枝尖缀着五朵粉红的花,中间那朵最大,被簇拥着四朵捧着似的。苹果花原来是这样的啊,花骨朵又粉又嫩,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苹果园,可能会把这些花儿错认成粉红杜鹃、桃花或是樱花的。挨我脸的那朵大花存心惹我摘它似的。密实的五朵花偏偏它又大又多情,已经有了掐它的心了。我在找它的根儿,在五朵花里头找那朵最大的。找根儿的当口发现,这朵大的跟别的多少有些不同,虽说颜色一样花瓣也一样,可花叶撒得大气韵更足些,整个看上去既妖娆又美丽,自己的富丽堂皇把另外四朵映衬成小家碧玉。找这朵富丽堂皇的根儿的时候,转念一想,一花一苹果,它是枝头的花魁哩,毫无疑问能结大苹果的。这么想着的时候,大苹果已成熟在脑子里,一只手警惕地防止另一只手手欠。保险起见,命令自己把一双手都垂下来。一个小孩儿面对如此耀眼的苹果花动心不动手是需要一些克制力的。再命令自己快点儿钻出苹果园。站到田梗上我有些恍惚,问自己是刚从苹果园走出来还是遭遇了一个梦境。一阵花袭来,鼻息帮我确认刚才的一幕是真实的。担心以后找不那那棵树那朵花,我拿粉笔头在路边树上画了个花瓣,下次看苹果花就从留有记号的地方进去。

轻柔绵密的一场春雨之后,记号没了,好在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走不错了。不知不觉,花期过了,落英缤纷,花影即是花魂隐在不起眼的小疙瘩里。一个个青涩的疙瘩饮风喝露啖太阳一天天膨大,似蚕豆似枣儿似核桃,渐渐长成鸡蛋大的青果子,雏形苹果的漂亮模样出来了。

横穿三季,苹果滋漫出独有的芳香。最初的耐性一定是那时候练就的。仅有耐心不够还得有眼力。想那恁大的苹果园该有多少苹果啊,多看几眼就得眼晕,等待一个早已瞅准的大苹果就更需要耐性和眼光。

苹果树从开花到挂果再到珠圆玉润芳香扑鼻是在一个女孩儿望穿秋水般的等待中完成的。成年后独爱苹果一定跟邂逅潭口苹果园有瓜葛。

苹果园一直像幅画,是整潭口最亮眼的部位。而我盯熟了的那只大苹果呢?大苹果没让女孩儿失望,不枉开了一朵大花,比前后左右的果子们都壮硕,色泽也更好些,仲夏时节已把枝头压得低下了头,一阵风过,既荡秋千也像抛绣球,玩闹过后还是低下实诚的头。低头掩不掉它的出挑:纯青,透着质感的光芒,鼓起的脸颊溢出喜人的高原红。一天熟似一天,几次梦见它被别人盯上。一天不把它捧到手里一天都不得心安。

终于,果子们都长到了八成熟,我那只苹果也一样,只是它更饱满更壮硕更娇艳丽。心里两个声音越来越铿锵:摘回来吧小心夜长梦多;急什么,再长长,是你的还能跑了。

倾向后一说。真要被人摘跑那就是命,说明它不是你的。接下来的苦恼是既想它继续长,又担心别人摘,心被大苹果攥紧了。

饱受隐形折磨的那一天,吃着午饭哩,大姑停止咀嚼盯着我说:“上午会上说了,管好自家小孩儿,不要偷摘人民公社的苹果。”

心里一“嘎噔”,差点儿被干饭噎着。

“如果逮到,既要罚款,还要在会上作检讨。”我的心嘣嘣跳,食不甘味了。

我天天寻思的不是偷苹果又是啥呢?会上的警告一定是针对我吧。嘴上嗫嚅着搪塞大姑,心却是不甘的,其他苹果我就不摘了,瞅了几个月的必须摘。

事不宜迟,行动。生怕一夜之间满园苹果摘光。

午饭过后,大姑躺着打盹儿,我轻手轻脚溜出门。

抬眼看,山村炊烟袅袅,炊烟最是安心物。干校三顿饭比当地人准时。干部们午休的时候当地人还在往灶里填柴禾。别以为小女生那么小就知道关心贫下中农三顿饭准不准时,她是关心看果园的当地人是守在苹果还是在家吃晌饭。

苹果园很静,静得自个儿的脚步声也能把自个儿吓着。前后瞄瞄,没人,从第9棵苹果树拐进去,穿过过三棵树,大苹果实诚得快垂到地上了,亲附土地的样子让人有几分动人。记得几个月前我曾踮起脚尖抚摸它前身,险些让成了头上饰物。

不敢细想,细想后怕。

一手拎起沉重的枝,一手将那枚大果子揽到腰间,并没用力,听见苹果柄与枝头分离的刹那发出一声脆响,那声脆响是呻吟还是欢呼已无暇细想。大苹果从手心滑进我的书包,书包即刻鼓出一个大包。

那么麻烦来了:书包鼓那么大个包,是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大姑那样的重度近视眼也能看出书包的蹊跷。

心虚地抱紧书包。

不能带到学校。更不敢回寝室。就算马上吃掉也得找个地方。眼下危机四伏。苹果园有专人看护,随时可能碰到。慌忙钻出果园,发丝儿吱啦啦挂断不少。直直站在田梗上却分不清东南西北。抱着我心爱的苹果却感觉无处可藏。冥想片刻,决定往右拐,听天由命,走哪儿算哪儿吧。

睁开眼睛,发现走的是水库的方向。无选之选,还好,水库大坝也许就是不错的选择。

走了半里地,竟然没遇到一个人。也是天意罢。干部们午休了,村民们忙晌饭,不打扰偷苹果的小姑娘。

阳光像是从盛夏走来的,依旧炽热如火。风是当季的,有几分微凉。假如只有太阳没有微风我该热得喘不过气来了。爬上水库我已气喘嘘嘘,心情却出奇地好。俯视如高原海子般的湛蓝明镜,寻思大姑说的阴气,我觉得好笑,哪儿什么阴气呀,有太阳有秋果有细花野草有山有水有树有大苹果还有活泼俏皮的小女生,什么样的阴气压不住呢。

坐在石坝上,取出书包里的苹果。看出来了,此时的苹果已不是枝头上的普通苹果了,而是与我有着长时默契的知心朋友。捧着带有常人体温的她,似触着一块有着丝绸质感的皮肤,拿手掂掂,沉甸甸的,坠手哇。我的胳膊成了它的枝头。她,芳香执着。香了一路。真担心芳香不动声色地告诉别人书包里的名堂。香气是从苹果两端的凹陷散发出来的么?或者是苹果通身都能溢出芳香?四溢的芳香显然有源头,猜想是它的籽吧,类似微型芳香加工厂,批量生产着播撒不尽的果香。冷热交织的香线呈明暗两股以同样的频率丝丝袅袅往外扑漫,似只只隐形小手抚弄人的七窍心房。记得它还是一朵出挑的苹果花时,我对它的念想不外乎一个吃字。而此时的它之于我早已超越了一只苹果,吃心化作喜爱与敬畏,别说咬一口,就连苹果上的一丝粉尘细绒都不舍得碰掉。

无数次想象咀嚼它的滋味,甜中带酸吧,肉质细嫩,水分饱满,齿落汁漫唇齿流香。造物主的特赐,使那原本来自俗世的普通苹果蕴足了灵性,此时它已处在人神之间。灵性的它已被我捧热,或许是它捧热了我,或许我俩自带的热量碰到了一起。扯长我的袖口擦净它,它的肤色更清晰,既像山边的香樟,也像眼下那面晶亮的镜子。苹果映出一个漂亮小女生的影子。恍惚间,小女生像我也像它。这时小女生已彻底超脱,彻底断了吃苹果的念头,恋恋不舍地用鼻子嗅,总也嗅不够。

拿她怎么办呢?送它回枝头等着别人来摘?决不,也不可能。这么想想都难受。也无法带回家。焦虑,太阳钻出云雾,湛蓝的明镜晃着我和我的大苹果。苹果眼神似乎不同意这个去处。接着否决的是四周的乱石块杂草丛和不知名秋虫。

眼光投向青山,满目葱笼。茂密的森林一定掩得住一只苹果吧。起身走到石护栏与山脚衔接的地方,森林的边缘,掀开一块石头,刨个苹果大的坑,我对我的苹果喃喃:“就这儿吧,你不是一般的苹果,有着优良的籽,在这儿扎根往上长吧,多结些跟你一样的大苹果。”

苹果的眼睛泪光盈盈。

坝上风吹过来,森林有声,似跟苹果说着我无法听懂的话。

苹果经常入梦,可我听不懂它的话。

大苹果的籽们发芽,破土,迎风拔节,美丽绽放,漫山遍野的大苹果,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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