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 心 眼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7:05

喜欢心眼一词。心通眼,眼观心,它俩瓜葛甚紧。拿心眼观老街便能看见藏在老街深处的一双眼睛:黑眼仁白眼眸,黑白分明,既是岁月胶片又是老街的魂。

有这样的记忆:稚嫩的小脚丫,踏在鹅卵石路面。五岁的我牵着瞎外公穿梭于米粮街、五福街,三神殿巷子和夏家道子,粉水河的风吹拂我稀疏的头发,瞎外公一脸惬意,绽出喝下三碗老黄酒才有的微醺。靠近电线竿的时候,我把小身板往下一缩,闪到一边儿。外公出洋相了,手空悬着,琢磨小脑袋哪儿去了,随惯性挪移,额头碰到电线竿突然明白。额头与电线竿亲密接触时发出一声闷响,听外公连声“哎哟”,额正中的包先红后紫,分分钟变大,气得胡子直翘,竹竿捣得咵咵响。外公恼火却并不得罪我,因为我是他的眼睛。恼怒过后外公开始哄我,叮嘱我过坎儿靠边儿遇到障碍物啥的记得告诉外公,外公最疼你。这样就哄得我心儿舒坦,用小脑袋噌外公胳膊肘,一支大手罩上来,手心吸附我的头顶,再度响起竹竿声,往前。

要是公挑水叫工作,那么上街遛哒就算娱乐。高大魁梧的瞎外公干起工作不马虎娱乐起来也不含糊。很快我就牵着他绕过“哈德门”断墙,来到了文风亭。

驻足文风亭下,外公松开手,双手握住竹竿,远看是抱拳沉思的样子。

我和外公喜欢来这儿瞧疯子。那是个女疯子,一年四季脏兮兮,就算大冬天也衣不遮体。当年女疯子很年轻,裸露的身子呈朱古力色,弹性很足的样子。

一帮小孩儿用眼神合谋,先后爬上破损的亭台,撩开鱼网似的门帘,突然朝里面大“嗨”一声,疯子触电般弹起,惊恐万状,拎起半块砖头,手哆嗦着,想扔却从来不扔,也许习惯了我们的游戏方式,知道没人伤害她,取乐而已。见我们笑得欢,她也没奈何地呲开白牙,不对劲地笑笑,坐回去吃东西。我们使坏,外公从不制止,跟着一块乐,瘪着腮帮子,眼珠子胡乱转悠,好像能看见似的。

儿时的骄傲是没把外公牵错道儿。青春年少的骄傲来自母亲的回头率。

母亲是当地剧团演员,昔日老街一道丽景。我出世前,她已在谷城很有名气。每回拽着她的前襟回外婆家,老街满是崇拜的眼神。母亲年轻时候很好看,很出众,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乌溜溜水汪汪的,一双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风摆杨柳似的晃荡;军黄色列宁装穿在身上,自有一番韵味。七大叔八大婶早已不喊她的本名儿,爱喊她饰演的剧中人物名儿,要莫是青蛇白蛇蜘蛛精,要莫是常娥穆桂英白毛女。母亲塑造了许多舞台形象,从记事到现在我一直是她的忠实粉丝。老曲剧团的鞠太昌叔叔曾诙谐地对我说:“忠静啊,叔叔和你母亲在舞台上扮演夫妻,入过一千多次洞房哩!”

多么了得的一个数字,母亲是老街不争的明星。

猜想最初的奋斗动机,可能源于对母亲暗含的一丝妒忌。当然,除了妒忌还有母亲的某些基因起着微妙的作用。我喜欢文学艺术,并热爱远行,不甘平庸渴望出类拔萃,一直以文学的名义,以马拉松的节奏,不断地和老街制造距离。

笃信行者无疆。“北漂”,到过北京;“南漂”,到了上海,履足大半个中国。汗颜的是,许多年下来仍没写出可以告慰老街的作品。

若从现有的作品中挖掘一点所谓的骄傲来,该是我的第一篇小说《老街的眼睛》。文中如实描写了谷城“七街一巷”古建筑群——老街如数条黑龙傲卧,盘踞在文风亭周边。她们因古拙质朴而倍显出挑。老街的巷子又窄又弯向外延伸,一眼是望不到尽头的。皂荚树不甘天井院墙掩抑,硬是把它那繁茂的枝叶沿着围墙伸出去,伸到巷子对面去搔动屋檐下那古铜色的面颊,观赏整齐排列的和房门有着同一种色调的圆形柱子。老街的屋顶都有一个微微上翘的尖,镶有两道深褐色的弧形双层边,让人联想到那是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瓦与瓦之间的空隙,长满株株暗红色的瓦松,风一吹,忽闪忽闪的摇曳,像是点缀那双眼睛的长而浓密的睫毛。正是这双眼睛给老街平添不少神秘,久而久之,便成了嵌套在老街深处的明眸。

老街两旁的过道由青石板铺成,年代久远,青石板被磨得水光油亮,让人不相信那是青石板而是晶莹剔透的玉。孩子们喜欢坐在上面玩儿,也喜欢围着古铜色柱子捉迷藏。   

老街在古建筑群中叹为观止。老街本是一桩奇迹,堪称中国谷城乃至世界的骄傲。

每次回老家,会独自在老街深巷穿行,走着走着,头顶洇起外公的手温,眼前泛起母亲乌溜溜的眼睛。乡老问我,老街还是那个样子,为啥总也看不够呢?我自嘲:来这儿找魂儿来了:高兴时找,沮丧时找;笔顺时找,不顺时也找。魂儿肯定是找不到的,但和老街心眼是这样续接的。

最近一次老街行是2011年初秋,随襄阳作协一拨文学精英对谷城老街作零距离探访。与“文学襄军”逛老街,感受又有不同。发现老街弥漫着灵秀之气,上至屋顶的深灰色瓦片,下至路面的一枚鹅卵石,无不灵性十足,默陈往事。拿一股子静气看老街,能看到藏匿深巷的眼眸:清澈饱满,水活温润。这样的心眼,老街就不仅是现实主义老街,也是浪漫主义老街了。回望老街心眼,惊喜地发现:老街一直蜷伏于笔端,渗入我的血液,成了永久的创作主题。

老街粗糙硌手的黑色门面,踽踽独行的老祖母们那张张沧桑而白皙的面孔,我将其皴成小说《黑白电影》的背景。伫立老街唯一的“朱门”匾牌之下,凝望深巷如岁月长龙般蜿蜒,我把悟出的寓意融进小说《旅途》和《马驹,我们的马驹》。嗅着古拙老街透出的贵族气,想象岁月风蚀她的过程,依稀能见飘渺的“镶牙”、“狗皮膏药”、“谢纪理发”、“取脚鸡眼”之类的“万国旗”,它们在历史的风云中猎猎招展,化作微风蜕变成故事。唤不回却又不绝于耳的是冰糖葫芦蕉麻花儿甜酒曲儿的叫卖声。其实艺术高于生活的说法不一定对,因为笔下的老街始终没能高过现实主义的古建筑群。

并不是所有事物都怕老。譬如老街就不怕。老街只怕老得不够哩。老街在土管人员和本邦文化达人的精心呵护下,渐渐“老”成价值连城的珍藏版古建筑经典。不凡的老街仍以其沉默厚道与花哨事物于不屑,用自己的方式惋拒现代事物入侵,依然柄持独有的原生态风韵。

老街地灵人杰,孕育并催生无数优秀儿女,这里世代出精英。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才是后生晚辈引以为傲的永恒。

今后的岁月,也许仍与她若即若离,苦恋般地在离别与回归之间游移。无论路有多远,都将继续感应她的冷眼深情与大爱无声。

好在有梦,我愿沉溺于梦境,在前世的老街转不出身;好在回忆影像不泯,愿在她铺排的迷魂阵里千万次感受外公的手温,对接母亲的眼神,不惧明月独守清泪沾襟。

起雾了,老街明眸潮起一片迷蒙,深陷其中的人儿,任由浓郁的乡情黏粘得越来越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