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早教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6:53

那一年,大姑到谷城潭口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六岁的我跟大姑一块,早教是在五·七干校完成的。

到潭口之前,在谷城石花镇芝家大队呆过一年。在县城,一年级只上了半学期。乡村没学可上整天围着大姑转。大姑摘棉花我剥棉花壳;大姑锄草我就拔麦子;大姑晕倒我就跑出去喊人。那时住着当地村民腾出来的房子,房前屋后都是庄稼地。

接受再教育的几名干部有自己的食堂,干饭馍馍没断过,鱼和肉偶尔也有。当地农民苦一些。苦到什么程度?一次我站在屋前吃馍馍,一个穿戴破旧的老头儿走过来,我闪开道让他过,哪知他一把抢走我手里的馍馍跑开,吓得我直着嗓门儿喊大姑。还有一次在山坡捡柴禾,看到俯身扒柴禾的妇女裤子被血浸透,我又直着嗓门儿喊大姑。

时常一惊一乍没少挨骂。

多亏在芝家领教了一点儿“苦”,不然,转到潭口五·七干校也不以为“甜”。想那潭口也算正规五·七干校,有集体寝室有小学有会议室有食堂有篮球场。干校四周全是农户,有山有水有大坝有果园,有大片的庄稼地。大姑和她的学友们分别住在一长排平房里。女干部大都三、五人一屋。大姑因带着侄女分给她单独一间寝室。一般白天干部们都开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检举揭发谁的历史问题和阶级斗争新动向。不开会的时候都得下地干活儿。  

我在潭口上一年级。我喜欢上学。认字算算术,更多时间是跳房子跳皮筋,也把作业本撕下来叠东南西北搅搅风。老师只有一位,城里来的女老师,三个班,几门课连轴上。

不喜欢晚上。大姑正相反。白天被管,晚上管人。总爱问学啥了。告诉她学啥了。那天不该说学了乘法口诀,大姑要我背一遍给她听。那晚就栽在乘法口诀上了。

以为会背乘法口诀了,其实背得个半生不熟。十几个同学齐声念实属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面对大姑只能一句一句背清楚,出口就错,黏在眼皮子上的瞌睡虫出动,我开始犯迷糊。大姑泡了一杯茶,有持久战的意思,床沿一坐,瓶底似的镜片朝着我晃,晃得我晕头八脑,这样就背成五五三十五七七二十六。麻栗子在脑壳上发出骨感的闷响,我是越发糊涂。

现在想想,大姑还是挺伟大的,把人敲糊涂还能把人敲醒。学习上的事儿别指望她让步。记得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之下,轮眼想下一句就得瞅它一眼。寻思它应该很亮很亮,不亮可能是混水发的电吧,否则不会发出这般昏黄的光吧。它还时明时暗,突然间的乍亮把人吓一跳,突如其来的幽暗也没任何过渡,暗得要熄似的,然而它又恍恍惚惚撑过来了,平和笃定地望着我,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看笑话。白炽灯用温婉而迷离的眼波见证我由清醒到糊涂由糊涂到清醒的全过程。我捧着《算术》一遍遍念,直念得能流利准确地背诵。大姑喊了一声好,满意地宣布:“睡觉!”灯绳一扯,白炽灯跟我一样舒口长气闭上眼睛,蛐蛐儿青蛙夜猫子发出各种声响,催我入眠,与潭口的原野沉入安心的夜色。

强迫背乘法口诀表的事儿,我恨了大姑好些年。一直问一个问题:要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得心么。这样的问题一直没去问大姑,而是把那桩事当笑话讲给大姑听了。讲当年当时背口诀的感受。我问大姑为什么只逼我那一次,多逼几次或许能逼出一个了不起的侄女吧。

大姑体弱,在芝家还晕倒过。那天我刚起床,随后大姑坐起来,趿鞋子站起来,晃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我尖叫着去喊隔壁老乡。现在想想,当初大姑心理压力是不小的,家庭的个人的,没一件舒心事儿,姑父不在了,还没缓过气来,排到穷乡僻壤接受“再教育”了。多少会憋屈吧,多少会蕴积的一些怨忿吧。

那时候,我比大姑幸运,有学上。不管寝室多么郁闷,只要走出寝室我就成了展翅小鸟。上陡坡,左拐在果园田梗行走,逮蝴蝶赶蜜蜂,哼自己编的歌儿,连嘣带跳,见着鸡鸭鹅马牛羊都稀罕。贫下中农菜地的菜最好吃。鲜嫩的蓝皮茄子,掰掉柄,连皮带瓤吃,甜中透着涩口的青涩气,口感好得无法言说。还有白菜苔,剔筋吃苔,脆嫩清香。还有没长熟的青西红柿,吃到嘴里酸麻难当,过了那一阵,还想吃第二个。

没少做损害贫下中农的事儿:蓖麻籽无法吃况且也没长熟,硬是折了撇着玩儿。明知是南瓜花,一朵花将结一个硕大的南瓜,偏要摘下来在头上比划,比划一会儿一揉一碾往草丛一扔,全不想一只顶级南瓜夭折了。爱玩水。被大姑骂作水乌龟。水乌龟经常被威胁,指令水库和小河边不许去。偏跟大姑较劲,不让去的地方经常去。

大姑告诉过我,建水库的时候炸山,好几位年轻工人被炸死在那里。死去的工人正值盛年,血气方刚,死得不甘阴魂倔强不甘离开,要捉些不听话的孩子。听得人毛骨耸然,手脚冰凉,可逮住机会还是要去的。

大姑还说,河里有水龙王还有水鬼,也是要捉河边玩耍的小孩子的。怕是怕的,还是要去。

赤着双脚的小孩子都坐在河边,眼巴巴看人划着小船载着鹭鸶捕鱼。不捕鱼的捞菱角、割水葫芦。菱角都是大人扔给我们的,躲着尖利的菱角尖,拦腰咬一口,剥开便是洁白水润的菱角肉。齿间鼻息浑身上下染透了菱角的清香。泄密也是因了这身清香。大姑抽着鼻子上下嗅,边嗅边说你要是这么喜欢吃菱角,赶明儿给你买,别哪天掉到河里你爸妈找我要人我赔不起。

隔三差五能吃到蒸熟的老菱角。老菱角也好吃,除了饱满浓郁的香气还更绵口更饱肚。

冬季,万物凋蔽。不等我们多惆怅,腊月来了:捞鱼,过年。水库管理人员连同当地农民兄弟合伙儿到水库捞鱼,一条鱼得两个棒小伙儿抬,累得直哼哼。惊叹那些大鱼,比上小学的孩子还长个脑袋。一根粗绳从鱼嘴穿过,环在扁担上,移到中间位置。扁担压弯了,鱼尾巴在地上拖,粘些沙子黄土,我们跟在后边儿,边撵边起哄。

捞到鱼等于捞到肉,也等于捞到油。

捕鱼当天,五·七干校食堂就有红烧鱼块。

缺油的年月,食堂大师傅无师自通用鱼油煎鱼,味道说不出的鲜美。肥厚的鱼块很下饭,我和大姑一顿吃下八两干饭。平时一顿四两饭还会剩半碗。

下雪也是不怕的,雪堵了门,会有男女干部拿铁锨铲雪,从集体宿舍门口开始铲一直铲到陡坡高头,再接着铲到食堂。大雪天干部们自行学习,我也早放了寒假,跟大姑呆在家里。我们把头天打的鱼块热了吃。鱼汤不用热,吃鱼冻。望着窗外搓棉扯絮般的大雪,慢悠悠挑点儿鱼冻喂嘴里品咂,渐渐看出屋外大树的秘密:雪盖得那么厚,枝子压得那么弯,可只要一阵风过,大树微微一抖,负重之物就给甩掉了。

枝干苍劲,生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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